里奥关掉计算机,站起身。
饥饿感依然存在,但已经被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压制住了。
那是一种明确的目标感。
他走出了公寓楼,走向那个即将被拍卖的社区中心。
街道上的景象和他刚才走过的一模一样,充满了衰败和箫条。
但此刻,在他的眼里,这些不再是无法改变的现实,而是需要被攻克的阵地。
他站在了钢铁工人社区中心的门口。
这是一栋三层楼高的红砖建筑,风格粗犷,没有任何多馀的装饰,就象建造它的那些钢铁工人一样。
建筑的正面墙壁上,还能看到当年钢铁工人联合会的金属徽章,虽然已经布满锈迹,但那只紧握着锤子的手臂,依然充满了力量。
他推开沉重的木门,走了进去。
大厅的墙壁上,挂着许多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匹兹堡钢铁产业的黄金时代,工人们在高炉前工作的场景,工会组织游行的场景,还有社区居民们一起举办野餐派对的场景。
这些照片,正在诉说着一段已经被遗忘的历史。
大厅里很安静,只有从一间房间里传出的孩子们的嬉笑声,和另一间房间里传出的断断续续的打字声。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前台后面,整理着一堆文档。
她戴着一副老花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毛衣,神情专注。
看到里奥进来,她抬起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有什么事吗,年轻人?”
老太太的眼神立刻变得警剔起来。
“你是记者?”
“不。”
“是市政府派来的?”
“也不是。”
“那你是谁?一个想来这里捡便宜的房地产投机商?”她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
“都不是。”里奥说,“我住在这个社区,我只是想来了解一下情况,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老太太眯起眼睛,继续打量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伪。
她说完,就低下头,继续看她的文档,显然不打算再和里奥多说一句话。
“别急着说你能做什么。”罗斯福的声音响了起来,“记住我说的,先听。听他们的故事,感受他们的愤怒和无助。”
里奥没有离开。
他在大厅里一张破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玛格丽特没有理他。
过了一会儿,几个和玛格丽特年纪相仿的老人,从里面的一间活动室里走了出来。
他们手里拿着自己织的毛衣和做的手工艺品,显然是刚刚结束了一个老年活动小组。
看到里奥这个陌生面孔,他们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走到了里奥面前。
“你是谁家的孩子?”他问,他的手上布满了老茧和伤疤,那是钢铁厂留下的永久印记。
听到“霍姆斯特德工厂”,老人们的表情立刻变得亲切起来。
高个子老人说:“我叫乔治,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看到了拍卖的公告。”里奥重复了一遍。
乔治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是的,他们想把我们最后这点地方也抢走。”
“他们?”
“市长和他的那些有钱朋友。”另一个老人插话,“他们早就看上这块地了,他们嫌我们这些穷光蛋待在这里碍眼。”
里奥就这样,和这些老人们聊了起来。
他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就坐在这张沙发上倾听着。
他听乔治讲述,这个社区中心是如何在他失业后,为他提供免费的计算机培训,让他学会了上网,能和远在外州的孙子视频聊天。
他听一个叫罗莎的老太太讲述,她的丈夫去世后,是这里的日间照料服务,让她摆脱了孤独,找到了新的朋友。
他听一个叫迈克的退休电工讲述,他每周都来这里,免费为社区里的老人们修理电器,因为这里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有用的人。
他们每一个人,都把这个地方,看作是自己的家。
他们讲述着这个中心对他们的意义,讲述着他们对未来的担忧,讲述着他们对市政府和那个房地产公司的愤怒。
里奥没有插话,没有提任何建议,他只是认真地听着,把他们说的每一个故事,每一个细节,都记在心里。
夜幕降临。
社区中心大厅的灯光亮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居民,从四面八方赶来。
他们大多是和乔治、罗莎一样的老年人,是这座城市被遗忘的那一半。
今晚,这里要召开一场抗议活动前的动员会。
她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力量和决心。
她告诉大家,她们已经联系了本地的电视台,准备在下周拍卖会开始前,在市政厅门前举行一场和平示威。
她鼓励大家不要放弃,要为自己的家园,战斗到最后一刻。
动员会的气氛有些沉重,虽然大家都很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
他们都清楚,面对市政府和强大的房地产公司,他们这点力量,无异于螳臂当车。
在会议的最后,玛格丽特看到了依然坐在角落里的里奥。
她尤豫了一下,然后举起扩音器,对着里奥说。
“那位年轻人,你在这里听了一下午了,你有什么想对大家说的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里奥身上。
里奥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狂跳。
这是他第一次,要面对真实的人群发表演讲,而不是隔着屏幕,敲击键盘。
他站起身,感觉双腿有些发软。
“放轻松,孩子。”罗斯福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你不需要成为一个演说家,你只需要成为他们的声音。”
“把你下午听到的那些故事,用你自己的话说出来。然后用你的知识告诉他们,这场战斗,并非毫无希望。”
里奥深吸一口气,走到了大厅中央。
他没有拿扩音器。
他清了清嗓子,然后便开始了他的第一次演讲。
“今天下午,我在这里,听到了乔治先生的故事,听到了罗莎女士的故事,也听到了迈克先生的故事。”
他把他听到的那些故事,用最平实的语言,重新讲述了一遍。
他讲了计算机培训,讲了日间照料,讲了免费的电器维修。
大厅里的居民们安静地听着,他们的眼神,从最初的好奇,慢慢变成了认同和共鸣。
因为里奥讲的,就是他们自己的生活。
“这些故事,告诉我一件事。”里奥继续说道,“这个地方,是一个家,是一个在钢铁工厂倒闭后,我们这个社区的人,自己为自己创建起来的家。”
“但是现在,有人想拆掉我们的家。他们说,因为我们欠了税。”
他的话锋一转,变得锐利起来。
“作为一个研究历史和法律的学生,我今天下午也查阅了市政府的相关法规。我们的社区中心,作为一个非营利组织,完全有资格申请房产税的减免。为什么玛格丽特女士的申请,会被市长办公室一再驳回?”
“我还查到,准备买下这块地的顶峰发展集团,是卡特赖特市长最大的竞选金主。为什么这次拍卖,只有一个竞标人?这符合公开拍卖的程序正义吗?”
他提出的问题,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只知道愤怒,却从未想过,这背后可能存在着不合法的操作。
里奥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高昂起来。
罗斯福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为他提供了最有力的一句总结。
“他们想推倒的,不仅仅是一栋老房子!”
“他们想推倒的,是这个社区几代人积累下来的记忆,是我们在困难时期创建起来的互助,是我们作为劳动者最后的尊严!”
“他们想用冰冷的钢筋水泥,彻底埋葬我们匹兹堡钢铁工人的历史!”
演讲结束。
整个大厅安静了几秒钟。
然后,掌声,如同潮水般爆发了出来。
那不是礼貌性的掌声,而是发自内心的、热烈的、充满了希望的掌声。
她看着里奥的眼睛,那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怀疑和警剔,变成了信任和期盼。
她紧紧地握住了里奥的手。
“孩子,我们都是些老骨头了,我们只会喊口号,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和那些穿西装的人打交道。”
“我们需要一个懂法律,会说话的领头人,你愿意帮助我们吗?”
她没有等里奥回答,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信封,塞到了里奥的手里。
“我们大家凑了一些钱,虽然不多,但这是我们能拿出来的全部了。我们想正式聘请你,做我们这次抗议活动的法律顾问。”
“这是你的第一笔酬劳。”
里奥低下头,看到那个有些破旧的信封里,是几十张零散的一元、五元、十元的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