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由一位死去的总统亲自导演的历史电影,还有最后一个场景。
战后的繁荣、工会的葬礼、华尔街的狂欢、金融海啸的哀嚎,都象潮水般退去。
那个由代码和算法构成的“人盾数据服务公司”的系统界面也随之消失。
镜头的终点,是历史的落点。
最后一幕,无限放大,定格在了一张充满了绝望和疲惫的脸上。
那张因为收到了13万刀的最终催款通知,和那封解雇信,而彻底失去血色的脸。
历史的宏大叙事,最终的结局,是他个人的悲剧。
这,就是整部电影的最终幕。
然后,银幕关闭。
里奥的意识像被从高空抛下,猛地砸回了他自己的身体里。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在历史的洪流中跑完了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一层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后背的t恤。
图书馆特别资料室里依旧安静得可怕,中央空调系统发出单调的嗡鸣。
但他眼中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看着书架上那些厚重的历史着作,那些他曾经视为圣经的文本。
它们不再是智慧的结晶,不再是客观的记录。
它们是一份份被精心编篡过,漏洞百出的陈旧病历。
而他自己,就是这些病历上,最新增添的一个失败案例。
罗斯福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再次响起。
这一次,声音里不再有骄傲,不再有愤怒,也不再有嘲讽。
只剩下一种经历了八十年风雨变迁后的疲惫,与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当年建造的那些堤坝,是为了约束一场洪水。”罗斯福缓缓说道,“我成功了,在那个时代。”
“但八十年过去了,里奥,气候已经改变了。如今肆虐的,不再是洪水,而是一场由整个星球的愤怒所驱动的海啸,你不能用防洪堤去阻挡海啸。”
他停顿了一下,让里奥消化这个比喻。
“我当年的对手,是看得见的巨人。是摩根,是杜邦,是福特。他们是托拉斯,是拢断者,我可以把他们叫到白宫,用法律和舆论作为武器,与他们当面搏斗。”
“而你的对手,是看不见的病毒,它没有实体,它已经感染了这个系统里的每一条血管,每一个细胞。”
“你无法与一场瘟疫进行谈判。”
声音里的疲惫感越来越重,仿佛在陈述一个他自己也极不情愿承认的事实。
“我的新政,是给一个还有救的病人,开出的一剂猛药。那个病人当时虽然病得很重,但他的身体底子还在,他的免疫系统还能被激活。”
“而现在,这个病人,已经对所有我那个时代的旧药方,产生了彻底的抗体。你不能给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开一盒普通的感冒药,里奥,那不是在治病。”
罗斯福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决绝。
“那是安慰性的谋杀。”
脑海中的声音,此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激昂的言辞都更有力量。
它象一块巨大的海绵,吸收了里奥所有的震惊与恐惧,它在强迫里奥去独自面对那个被血淋淋地揭开的残酷真相。
然后,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片沉默所吞噬的时候,罗斯福问出了那个问题。
那个将贯穿一切的终极问题。
“你看到了我死后发生的一切。”
“你看到了华尔街的狂宴,看到了匹兹堡的铁锈。”
“你看到了你自己的结局。”
“现在,孩子,你来回答我最初的那个问题。”
“——你还觉得,我当年的方法,我创建的那个体系,对今天这个世界……有效吗?”
他从那张硬木椅子上缓缓直起身,感觉身体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
那场精神电影的冲击,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通宵学习都要消耗体力。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消化着那跨越了八十年的历史废墟。
然后,他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了那个在他灵魂深处回响的问题。
“……不,总统先生。”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说出这句话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旧的药方……已经无效了。”
这是一个历史系博士生,对他毕生研究的偶象,所做出的学术判断。
这也是一个被债务和算法压垮的年轻人,对自己所处现实的承认。
然而,承认一条路是死胡同,并不能自动照亮另一条路。
里奥的脑子,那颗被历史文献和冷战后教科书反复塑造过的大脑,立刻涌起了新的质疑。
“可是……”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挣扎,“可是另一条路……另一条路我们也见过它的结局,不是吗?”
他睁开眼,盯着空无一人的前方,仿佛在与那个无形的幽灵辩论。
“古拉格群岛,布达佩斯的坦克,大清洗,还有那堵把一个民族分割开来的柏林墙,僵化毫无生气的计划经济,那场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堪称史上最难堪的失败。”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这是他这一代人根深蒂固的集体记忆。
“我们为什么要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已经被证明是火坑的地方去?”
脑海中的声音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怒气。
但这怒气并非针对里奥,而是针对一种他无法容忍的历史性误解。
“别跟我提他!”
罗斯福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在里奥的颅骨内炸响,震得他一阵眩晕。
“我当年在雅尔塔和他打交道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
这股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从未想过要照搬任何人的模式,里奥。我只想完成我自己的,那份我没能来得及亲手执行的政治遗嘱。”
里奥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止了。
他的心脏开始狂跳。
他知道,作为一个将新政史当作自己生命一部分来研究的学生,他知道罗斯福要说什么了。
“孩子,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那是我在1944年的国情咨文中,留给这个国家的最后一点火种。”
“——《第二权利法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