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月光,凝固在阎九枯槁的脸上。
那最后一丝复杂的神情,也彻底定格。
牢房里,死寂无声。
只有夏舞阳粗重的喘息,在黑暗中回荡。
他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不是冷。
是刚才那场传承带来的剧痛余波,是脑海中信息洪流冲刷后的眩晕,更是眼前这翻天覆地变化的茫然与震撼。
洞玄神瞳!
阎九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阎九的尸体。
这一次,看得更“清晰”了。
那盘踞在心脏的浓郁死气,如同实质的墨汁,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断裂的经脉,像被烈火焚烧过的枯藤,彻底失去了生机。星星点点的暗绿色毒斑,如同跗骨之蛆,深入骨髓。
这具身体,早己油尽灯枯。
阎九,用最后一点残存的、燃烧生命本源的力量,将一切,硬生生塞给了他。
夏舞阳抬起手,看着自己布满薄茧和污渍的手掌。
皮肤下,细微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阎九所说的“内力”?正沿着几条特定的路线,在体内极其缓慢地运行着。他能清晰地“内视”到它的流动轨迹。
脑海中。
《青囊经》、《黄帝内经》、《鬼门十三针》、《太乙神针》、《基础练气导引术》无数深奥的文字、图谱、行针手法、药方配伍、运气法门如同烙印般深刻,却又像蒙着一层薄纱,需要他静下心来,一点点去梳理、消化。
这不是梦。
阎九的尸体就在眼前。
他口中残留的奇异温热感还未完全消散。
世界,真的不一样了。
但
夏舞阳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肮脏、压抑、散发着霉味和绝望的牢房。
疤脸在对面床铺上打着震天响的呼噜。
隔壁传来压抑的啜泣。
铁窗外,是高墙电网,和一小片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他拥有了传说中的神瞳,得到了医道圣手的传承。
可他人还在监狱里。
还是一个刑期未满的囚犯。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震撼。
他救不了阎九。
他甚至救不了自己。
这身本事,在这铜墙铁壁里,有什么用?
给疤脸看病?给狱警针灸?
夏舞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他默默爬过去,用那张破草席,轻轻盖住了阎九的脸。
然后,他蜷缩回自己那个靠近厕所、散发着恶臭的角落。
闭上眼。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消化。
修炼。
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走出这扇铁门,这一切才有意义。
接下来的日子,夏舞阳彻底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麻木忍受。
疤脸的欺辱,他依旧沉默应对,但眼神深处,不再是绝望的死寂,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的平静。疤脸体内那几处淤堵的黑气,在他眼中清晰可见。
他不再浪费力气去反抗无意义的殴打。
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两件事上。
第一,是修炼那篇《基础练气导引术》。
夜深人静。
当所有人都陷入沉睡(或装睡)。
夏舞阳便蜷缩在角落,按照脑海中的法门,调整呼吸,意念沉入丹田(虽然他现在还感觉不到丹田在哪),引导着体内那股微弱的气流,沿着特定的经脉路线,极其缓慢地运行。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细微的刺痛。
经脉干涸脆弱,如同久旱的河床,强行引水冲刷,痛苦可想而知。
但他咬牙忍着。
汗水浸透破旧的囚服。
他能感觉到,那股微弱的气流,在缓慢地壮大,虽然速度慢得令人发指。每一次运转结束,身体的疲惫感会减轻一丝,五感似乎也敏锐了一点点。
第二,是消化脑海中的医学知识。
尤其是《鬼门十三针》和《太乙神针》。
他闭着眼睛,在脑海中一遍遍模拟行针的手法、角度、力度。想象着银针刺入不同穴位时,气机的流转变化。
没有银针,他就用手指,在冰冷的墙壁上,在潮湿的地面,一遍遍虚划着。
枯燥。
痛苦。
却成了他在这绝望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光。
时间,在压抑和无声的修炼中,悄然流逝。
疤脸似乎也察觉到了夏舞阳的变化。
这小子眼神不一样了。
不再像以前那样死气沉沉,看人的时候,总感觉瘆得慌?
疤脸试探性地又找了几次茬。
夏舞阳依旧沉默,但疤脸动手时,总觉得这小子身体滑溜得像泥鳅,挨打也没以前那么“实在”了。
疤脸心里有点发毛,加上夏舞阳现在整天像个闷葫芦,也不反抗,打起来也没意思,渐渐地,也就懒得再特别“关照”他了。
夏舞阳,获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他像一块掉进淤泥里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阎九留下的养分。
三年。
漫长的三年刑期。
终于,熬到了尽头。
哐当!
沉重的铁门,再次打开。
这一次,是向外。
刺眼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
夏舞阳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三年了。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监狱大门外的世界。
天空,是灰蒙蒙的江市天空。
空气里,是汽车尾气和城市尘埃的味道。
可这味道,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自由的气息?
他穿着三年前进来时的那身衣服。
洗得发白,布满褶皱,袖口磨破了边。
脚上是一双开了胶的旧布鞋。
身无分文。
手里,只拎着一个薄薄的、空瘪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件同样破旧的换洗衣物。
还有贴身藏着的那枚,己经变得温润、仿佛与他血脉相连的黑色玉佩。
“出去以后,好好做人!别再回来了!”狱警面无表情地在他身后喊道,随即哐当一声,关上了铁门。
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夏舞阳站在监狱大门外。
阳光有些晃眼。
他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味道。
自由了。
可心里,却空落落的。
没有想象中的狂喜。
只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三年。
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
家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
家!
父母!妹妹!
他迫不及待地转身,辨认了一下方向,迈开脚步。
脚步有些虚浮。
三年的牢狱生活,营养不良和高强度劳作,让他的身体亏空得厉害。即使修炼了导引术,也只是杯水车薪。
他走得很快。
几乎是踉跄着奔跑。
穿过荒凉的郊区公路。
进入熟悉的、却透着几分陌生的城区。
街道变宽了。
楼房变高了。
广告牌花花绿绿,晃得人眼花。
行人匆匆,衣着光鲜。
没有人多看这个穿着破旧、脸色苍白、眼神带着一丝野性和迷茫的年轻人一眼。
夏舞阳顾不上这些。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城西,老城区。
那栋承载了他所有童年和少年记忆的、虽然破旧却无比温暖的老房子!
拐进熟悉的小巷。
青石板路依旧。
两旁的梧桐树似乎更高大了些。
熟悉的早点摊不见了,换成了一家闪着霓虹灯的奶茶店。
夏舞阳的心跳,越来越快。
近了。
更近了。
那个熟悉的巷口
他猛地停住脚步!
瞳孔骤然收缩!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没有!
没有了!
记忆中的那栋爬满青藤、带着小院的老房子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废墟?
断壁残垣!
焦黑的木梁!
破碎的瓦砾!
杂草丛生!
只有半截熟悉的、刻着他小时候调皮刻痕的门框,还倔强地斜插在瓦砾堆里,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家。
夏舞阳如遭雷击!
浑身冰冷!
大脑一片空白!
家呢?
我的家呢?!
他踉跄着冲过去,不顾碎石瓦砾硌脚,疯狂地在废墟里翻找。
“爸!妈!小雨!”他嘶哑地喊着,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
没有人回应。
只有几只受惊的野猫,从瓦砾堆里窜出来,警惕地看着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夏舞阳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废墟上,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
三年的牢狱,他靠着对家的思念撑过来。
他无数次幻想过出狱后,推开家门,看到父母惊喜的脸,看到妹妹甜甜的笑容
可现在
什么都没了!
只有一片冰冷的废墟!
“小伙子你找谁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迟疑,在旁边响起。
夏舞阳猛地抬头。
是隔壁的李婶。
三年前,她是个爱笑、爱唠叨的热心肠大妈。
现在,她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皱纹深刻了许多,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和怜悯?
“李婶!是我!舞阳!夏舞阳啊!”夏舞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跄着爬起来,冲到李婶面前,“我家我家怎么没了?我爸妈呢?我妹妹呢?!”
李婶看清他的脸,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惊讶,有惋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
“舞阳?你你出来了?”李婶的声音有些干涩。
“出来了!我今天刚出来!”夏舞阳急切地问,“李婶,我家怎么回事?我爸妈他们人呢?!”
李婶叹了口气,摇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废墟:“唉造孽啊”
“你进去后没多久大概半年吧?”李婶回忆着,脸上带着不忍,“有一天晚上,突然来了好几辆车,下来好多穿黑西装的人凶神恶煞的”
“他们他们把你爸妈赶了出来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空了然后然后就一把火把房子点了!”
“轰!”
夏舞阳只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穿黑西装的人?
放火?
“为什么?!他们凭什么?!”夏舞阳目眦欲裂,声音嘶哑。
“凭什么?”李婶苦笑一声,压低了声音,“还能凭什么?你爸你爸他为了你的事,到处告状,找关系把能借的钱都借遍了最后最后好像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那些人放话出来说这是警告让你爸消停点”
“房子烧了你爸你爸当场就气得吐血晕过去了”
夏舞阳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王浩!
王家!
一定是他们!
一股滔天的恨意,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我爸我妈他们现在在哪?!”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李婶被他眼中的戾气吓了一跳,后退了半步,才低声道:“你爸唉那次之后就病倒了很重听说是中风?还是什么反正瘫了在床上起不来了”
“你妈张大姐带着你爸,还有你妹妹小雨搬走了”
“搬去哪了?!”夏舞阳追问。
“不知道”李婶摇摇头,“好像是在城北那边?具体哪条街真不清楚了听说租了个很小的房子条件很差”
“张大姐白天要打几份工晚上还要照顾你爸人都瘦脱相了”
“你妹妹小雨可怜啊那么好的成绩高中都没读完就就辍学了听说在哪个小餐馆里给人端盘子”
李婶后面的话,夏舞阳己经听不清了。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耳边嗡嗡作响。
眼前阵阵发黑。
父亲瘫痪在床?
母亲打几份工,瘦脱了相?
妹妹辍学在餐馆端盘子?
家没了!
亲人在泥潭里挣扎!
而这一切!
都是因为他!
因为他夏舞阳!
因为他三年前那场无妄之灾!因为他父亲为他讨公道而招致的报复!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他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咽了回去。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撕成了碎片!
痛!
痛彻心扉!
比疤脸的拳头痛!比传承时的撕裂痛!痛千百倍!
他以为,走出监狱大门,就是新生。
却没想到,等待他的,是比监狱更冰冷、更残酷的现实!
物是人非!
家破人亡!
“舞阳你你也别太难过了”李婶看着他惨白的脸和赤红的眼睛,有些不忍心,“先先想办法找到你爸妈他们吧”
夏舞阳猛地抬起头。
眼中的迷茫、痛苦、绝望,如同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坚定!
像淬了火的寒冰!
像出鞘的利刃!
“李婶”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谢谢您。”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承载着所有温暖记忆、如今却只剩断壁残垣的废墟。
然后。
转身。
大步离开。
背脊挺得笔首。
阳光落在他破旧的衣衫上,却仿佛照不进他眼底凝结的寒霜。
城北!
再小的地方!
掘地三尺!
他也要找到他们!
找到他的父母!他的妹妹!
他失去的一切!
他都要亲手夺回来!
王浩!
王家!
还有那些放火烧他家的畜生!
一个都别想跑!
监狱三年,他学会了忍耐。
阎九的传承,给了他力量。
而此刻,这片冰冷的废墟和亲人的苦难,点燃了他心中沉寂己久的复仇之火!
这火,将焚尽一切魑魅魍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