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死寂。
只有夏舞阳压抑的呼吸声,和角落里老鬼那微不可闻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银辉,勉强勾勒出老鬼枯槁的轮廓。
夏舞阳半跪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手里捏着一小块浸湿的破布,小心翼翼地,再次去润湿老鬼干裂起皮的嘴唇。
那微弱的颤动,仿佛只是错觉。
老鬼依旧像一截枯木,毫无生气。
夏舞阳的心沉了下去。他不懂太高深的医术,监狱的条件更是简陋到令人发指。他只能凭着一股本能和残存的记忆在硬撑。
或许,真的无力回天了。
他疲惫地垂下头,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疤脸白天踹的那一脚,肋骨还在隐隐作痛。
绝望,像这牢房里挥之不去的霉味,一点点渗进骨头缝里。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咳咳咳”
一阵微弱到极致的咳嗽声,突然响起!
夏舞阳猛地抬头!
月光下。
老鬼那双紧闭了不知多少天的眼睛,竟然缓缓睁开了!
浑浊!
死寂!
没有一丝活人该有的光彩,反而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沉淀着无尽的沧桑和一种夏舞阳无法理解的漠然。
那眼神扫过夏舞阳的脸。
冰冷。
没有感激,没有疑惑,只有一种审视死物般的平静。
夏舞阳被这眼神看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水”老鬼的喉咙里,挤出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夏舞阳回过神,赶紧把手里那点水凑过去。
老鬼没有动,只是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目光落在夏舞阳沾满污渍的手上,那里面,还有他省下来的、嚼碎的草药残渣。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老鬼那死寂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小子”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你为何?”
夏舞阳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老鬼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刺进夏舞阳的眼底:“这地方烂透了。人也烂透了。多管闲事只会死得更快。”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夏舞阳沉默了片刻,低下头,看着自己同样肮脏的手。
“我不知道。”他声音干涩,“我只是不想看着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他抬起头,眼神里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持:“我学过医虽然没什么用。”
“医?”老鬼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这地方不需要医。只需要活下去。”
他停顿了很久,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但你不一样。”老鬼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夏舞阳脸上,那死寂的眼底,似乎燃起了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锐利的光,“你的眼睛还没完全烂掉。”
夏舞阳不明所以。
“咳咳咳”老鬼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濒死的虾米。咳出的不再是白沫,而是带着暗红的血丝。
夏舞阳心头一紧。
“没时间了。”老鬼咳完,气息更加微弱,眼神却锐利得吓人,死死盯着夏舞阳,“听着小子我不是什么老鬼。”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尽管依旧嘶哑。
“老夫乃‘鬼医’阎九!纵横杏林一甲子,活人无数,也杀人无数!”
鬼医阎九!
夏舞阳瞳孔猛地一缩!医学院的野史杂谈里,似乎隐约提到过这个名字!一个传说中亦正亦邪,医术通神,却行踪诡秘,最后销声匿迹的传奇人物!他竟然在这里?在这个肮脏的监狱里等死?
“仇家寻仇下毒废我经脉咳咳”阎九的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恨意,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苟延残喘等死罢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伸向自己破烂囚服的胸口内侧。
摸索着。
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枚玉佩。
只有拇指大小,通体墨黑,在昏暗的光线下毫不起眼,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看不出材质,非金非玉,入手却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润。
上面雕刻着极其繁复古朴的纹路,像纠缠的藤蔓,又像某种神秘的符文,隐隐构成一个模糊的、类似眼睛的图案。
“拿着!”阎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将玉佩塞进夏舞阳手里。
入手冰凉,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让夏舞阳精神微微一震。
“这是什么?”夏舞阳下意识地问。
“传承!”阎九的眼神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夏舞阳,“老夫一生所学尽在其中!医道毒术古武还有这双‘洞玄神瞳’的根基!”
洞玄神瞳?
夏舞阳完全懵了。
“没时间解释了!”阎九急促地喘息着,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这是回光返照!“含含在嘴里!快!”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或者说,是一种濒死之人最后的疯狂执念。
夏舞阳看着手里那枚不起眼的黑色玉佩,又看看阎九那双燃烧着最后火焰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
他照做了。
将那枚带着阎九体温的玉佩,放入了口中。
玉佩入口,没有想象中的坚硬,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柔软,瞬间化作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紧接着!
“噗!”
阎九猛地喷出一口黑血!那血落在地上,竟发出滋滋的轻响,带着刺鼻的腥臭!
与此同时!
他枯瘦的右手,闪电般探出!
食指中指并拢,快如鬼魅!
夏舞阳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觉得眉心、太阳穴、后颈几处要穴,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刺入!
“呃啊——!”
一股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他的脑袋!又像是有人拿着凿子,在疯狂地凿开他的天灵盖!
他眼前一黑,惨叫出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忍着!”阎九的声音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疯狂!
“引气归元!抱守灵台!”
随着这声暴喝,夏舞阳感觉一股狂暴、灼热、却又带着勃勃生机的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河,从阎九点在他穴位的手指,疯狂地涌入他的体内!
那不是内力!
更像是一种浓缩到极致的生命本源!混合着无数玄奥的知识碎片!
这股力量在他体内横冲首撞!
撕裂经脉!
灼烧血肉!
冲击着大脑!
剧痛!
难以形容的剧痛!比疤脸的任何殴打都要痛苦千百倍!
夏舞阳感觉自己像被丢进了熔炉,又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骨髓!他蜷缩在地上,像濒死的鱼一样抽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鲜血从嘴角溢出。
“记住医道不孤咳咳善念即道种”
阎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遥远。
涌入体内的那股洪流,也渐渐平息。
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凉。
仿佛一股清泉,从头顶百会穴浇下,瞬间流遍西肢百骸。
夏舞阳感觉自己快要爆炸的脑袋,突然安静了下来。
无数陌生的、浩瀚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信息流,毫无征兆地,疯狂涌入他的脑海!
《青囊经》残篇!
《黄帝内经》古注!
《神农本草》异解!
《鬼门十三针》全本!
《太乙神针》精要!
《五禽戏》古法!
《基础练气导引术》!
无数古老、深奥的医学典籍、药方药理、针灸秘法、古武心法、人体经络图、药性相生相克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信息量庞大到恐怖!
他的大脑仿佛要被撑爆!
但那股清流始终盘旋在脑海,保护着他的意识不至于崩溃,并引导着这些信息,分门别类,渐渐沉淀。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脑海中的风暴渐渐平息。
夏舞阳的意识,缓缓回归。
他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地上。
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但身体里,却涌动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感?不,更准确地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通透”感。
他缓缓睁开眼。
世界,变了。
不再是昏暗模糊。
而是纤毫毕现!
墙角缝隙里爬过的一只微小虫豸,腿上细密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颗粒,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轨迹清晰可见!
这还不是最震撼的!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冰冷的墙壁。
然后
他看到了!
墙壁仿佛变成了半透明!
他能模糊地“看”到墙壁后面隔壁牢房模糊的人影轮廓!甚至能“看”到那人影体内微弱流淌的红色的像是血液一样的东西?还有几处颜色黯淡、带着黑气的区域?
他猛地转头,看向旁边依旧蜷缩着的阎九。
这一看,他浑身剧震!
阎九的身体,在他眼中,几乎变成了一个由无数线条和光点构成的模型!
他能清晰地“看”到,阎九体内,五脏六腑都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尤其是心脏位置,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漆黑死气,如同跗骨之蛆,牢牢盘踞!几条主要的经脉,寸寸断裂,像被烧焦的枯藤!全身各处,还散布着星星点点的、散发着恶毒气息的暗绿色光点那是深入骨髓的剧毒!
这就是鬼医阎九油尽灯枯的身体!
这就是洞玄神瞳?!
夏舞阳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
皮肤下的血管、肌肉纤维、甚至骨骼的轮廓都隐约可见!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内力?),正沿着几条特定的路线,在自己体内极其缓慢地运行着
这一切,都清晰地映照在他的“眼”中!
不是幻觉!
是真的!
“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呻吟,打断了夏舞阳的震撼。
他猛地看向阎九。
阎九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那枯槁的脸上,残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有解脱,有欣慰,有遗憾,还有一丝夏舞阳无法理解的期许。
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然后。
头一歪。
气息,彻底断绝。
一代鬼医,阎九。
在这肮脏的监狱角落,溘然长逝。
将他一生的传奇和最后的希望,连同那枚神秘的玉佩,托付给了这个萍水相逢、却尚存一丝善念的年轻人。
夏舞阳呆呆地看着阎九的尸体。
脑海中,那浩瀚如海的知识,还在缓缓流淌、沉淀。
眼前的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诡异。
他能“看”到隔壁牢房狱霸疤脸体内,几处暗伤留下的淤堵(黑气)。
他能“看”到远处狱警腰间钥匙串的轮廓。
他甚至能“看”到空气中,似乎漂浮着一些极其稀薄的、五颜六色的光点?那是什么?
狂喜?
茫然?
还有一丝沉甸甸的责任感?
夏舞阳不知道。
他只知道。
从这一刻起。
他的人生。
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