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的风,带着点薄凉,吹得小镇的槐叶渐渐褪了绿,染上浅黄,像被阳光吻过的痕迹。妮妮正和阿哲在画室里整理一个长条形的木盒,盒里垫着软绵的蓝布,裹着几枝从南方寄来的梅枝——这是苏晚上个月在信里承诺的,“要让北方的槐与南方的梅,先在画里凑个暖”。
梅枝细瘦,却带着江南的湿润,枝桠间还缀着几个未开的花苞,青绿色的,像藏了一冬的秘密。妮妮用剪刀小心地修着枝桠,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梅香,清冽中带着点甜,是南方特有的温软。“你看这花苞,”她回头对阿哲笑,指尖轻轻碰了碰最饱满的那个,“苏晚说这是‘绿萼梅’,开出来是白中带青的,比咱们这儿的梅更多几分灵秀。”
阿哲正往瓷瓶里倒清水,瓷瓶是去年槐花会时王婶送的,瓶身上画着槐枝缠梅的纹样,此刻盛着清水,映着窗外的天光,像藏了片小小的云。“等开了花,就画一幅《南北梅枝图》,左边题你的字,右边刻我的木牌。”他把修过的梅枝插进瓶里,调整着角度,“让苏晚看看,北方的瓷瓶也能养出南方的暖。”
画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剪刀修剪花枝的轻响,和窗外槐叶飘落的“沙沙”声。桌上摊着苏晚上周寄来的明信片,上面画着江南的小院,一角梅苗刚抽出新叶,旁边写着“梅苗长势甚好,等明年春,便移栽到画室窗前,与你寄来的槐籽作伴”。字迹娟秀,带着安稳的暖,谁也没料到,一场骤雨正藏在这暖的背后。
“叮铃——”门口的风铃忽然响了,是邮差送信的声音。妮妮擦了擦手去开门,邮差递过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盖着南方的邮戳,字迹是苏晚的,却比往常潦草许多,连收信人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像被什么急事催着。
“加急信,刚从火车站转过来的。”邮差笑着说,“看这邮戳,怕是连夜寄的。”
妮妮接过信封,入手沉甸甸的,里面似乎裹着硬邦邦的东西。阿哲凑过来,指尖触到信封里凸起的边角,像块硬纸板,心里忽然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安——苏晚寄东西向来仔细,书信多是轻薄的信纸,鲜少寄这样沉甸甸的物件。
“怎么回事?”阿哲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她上周才寄过明信片,说梅苗刚冒新芽,一切都好。”
妮妮拆开信封的绳结,里面掉出一张照片和几张信纸。照片是彩色的,拍的是南方画室的内景:熟悉的蓝布窗帘,墙上挂着苏晚画的《南梅北槐图》,而在最显眼的位置,却挂着幅陌生的画——画的是老槐树下的《槐荷图》,荷叶的泼墨、荷花的粉白,都与妮妮十七岁那幅如出一辙,可署名处,赫然写着“沈书言”三个字,墨迹新得发亮。
妮妮的手指猛地收紧,照片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她展开信纸,苏晚的字迹像被狂风撕扯过的梅枝,潦草得几乎认不出,墨迹深浅不一,像是写着写着就哭了,泪水晕开了字痕:
“妮妮,阿哲:对不起,我又骗了你们。其实沈书言根本没去世,当年的‘肝癌晚期’是假的,‘病逝’是我们演的一场戏——他那时欠了高利贷,怕连累你们,又拉不下脸求助,才想出这么个法子躲去南方。那本所谓的‘真日记’,也是他逼我伪造的,连上次的‘告别’,都是他计划的一部分,让你们彻底放下戒心……”
信纸簌簌发颤,妮妮的指尖冰凉,像握了块霜降后的槐叶。下面的字迹更乱了,几乎连成一团:“现在他好了伤疤忘了疼,听说《槐荷图》在业内有了名气,竟逼我去偷你们留在画室的真迹,说要拿去国外参展,还说只要成了名,就能‘光明正大地回小镇’……我不肯,他就把我锁在画室里,这封信是趁他出去买东西偷偷写的,照片也是他逼我挂起来‘预热’的……”
最后一句,墨迹深得像要滴下来:“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那幅画是你的心血,千万别让他得手……”
“他没死?”妮妮手里的信纸飘落在地,她盯着照片里那幅署着沈书言名字的《槐荷图》,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想起苏晚上次离开时说的“去南方种梅槐”,想起她信里写的“要守着暖过日子”,那些被当作“解脱”的转身,原来都是新的骗局,像层层包裹的糖衣,里面藏着最尖的刺。
“她明明说要放下,怎么还在帮他?”妮妮的声音发飘,像被风吹散的槐絮,“那些愧疚是假的?那些眼泪也是假的?连江南的梅苗,都只是骗我们的幌子?”
阿哲弯腰捡起信纸,指腹反复划过“国外参展”“偷真迹”几个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窗外的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把槐叶的浅黄都衬得发暗。“别慌。”他的声音沉得像结了冰的荷塘,“苏晚的字迹里有恐惧,不是装的。她大概是被沈书言控制了,身不由己。”
他转身去里屋收拾行李,帆布包拉链的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格外刺耳。“我们不能再等了,现在就去南方找她。”他把几件换洗衣物塞进去,又把妮妮的画板也卷起来放进去,“得赶在沈书言动手前找到那幅《槐荷图》,还有苏晚。”
妮妮却站在原地没动,目光死死盯着瓷瓶里的梅枝。梅枝上的花苞不知何时微微张开了条缝,露出里面一点极淡的白,像刚被惊扰的梦。那些带着暖的承诺——“南北梅槐共暖”“一起守着这份暖”,怎么突然就变成了扎心的刺?连这从江南寄来的梅香,都仿佛染上了谎言的味,清冽得让人发冷。
“他为什么要这样?”妮妮喃喃自语,指尖抚过画案上苏晚寄来的明信片,“如果只是为了躲债,我们可以帮他;如果想要名气,凭他的本事,本该有自己的路,为什么非要抢别人的心血?”
阿哲走过来,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渗进来:“有些人的心,就像被虫蛀的槐木,看着完好,里面早已空了,只能靠偷别人的光来取暖。但我们不能因为他,就否定所有的暖——苏晚的恐惧是真的,梅枝的香是真的,我们要做的,是去撕开谎言,把真的暖救回来。”
他提起行李,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就算天要下雨,我们也得往前走。总不能让这满室的梅香,最后真的变成骗人的幌子。”
妮妮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梅香混着画室里的墨香漫进肺里,竟奇异地让她冷静了些。她把照片和信纸仔细折好放进包里,又拿起那瓶梅枝:“带上这个,让它跟着我们去江南,看看那里的真相,到底藏着多少暖,多少寒。”
阿哲接过瓷瓶,梅枝在里面轻轻晃,像在应和。画室的门被轻轻带上,风铃又响了一声,像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远行,奏起支不安的序曲。阴云越来越低,眼看就要落雨,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像道解不开的结,缠缠绕绕,藏着未来的忧,和未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