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画室时,雨已经停了,檐角的水滴还在“滴答”轻落,像在数着心里的乱。妮妮坐在画案前,指尖反复抚过那个空木盒,紫檀木的纹路被磨得光滑,却硌得人心头发慌。阿哲站在窗边,手里捏着那块未刻完的“秋安”木牌,木屑沾在潮湿的指尖,像落了层灰。
“这木盒……总觉得不对劲。”阿哲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画室的静。他走过来,将木盒翻倒,底部朝上——那里刻着的“暖”字被雨水浸得更深,边缘却隐约能看出道细缝,像是被人刻意拼接过的。
妮妮凑过去,指尖抠住细缝轻轻一掰,“咔哒”一声轻响,一块巴掌大的木板竟松了下来。木板背面沾着层薄纸,揭开时,一张泛黄的纸卷从里面掉出来,打着旋儿落在画案上,像只折翅的蝶。
是本日记,封皮是沈书言惯用的牛皮纸,边角卷得厉害,上面用红笔写着“致苏晚”,字迹张扬,带着股挥之不去的执拗。阿哲小心翼翼地翻开,纸页脆得像风干的槐叶,稍一用力就可能裂开。
“苏晚总劝我向妮妮道歉,可我不甘心。”开篇的字迹还算工整,却透着股压抑的火,“那幅《槐荷图》,当年若不是我提点她用泼墨法,她怎能画得那样灵动?‘共生卷’的名字,也是我先在笔记本上写下的,凭什么现在名气都归了他们?”
妮妮的指尖微微发颤,这才想起,十七岁画《槐荷图》时,沈书言确实路过荷塘,随口说过“荷叶边缘用飞白更显风动”,可那时他早已离开小镇,她不过是偶然听人提起,便试了试——原来这点微不足道的“提点”,竟成了他心里多年的刺。
“我故意让她仿我的画稿,让她编补充协议。”日记的字迹开始潦草,墨点溅在纸页上,像未干的泪痕,“我就是要让妮妮记着我,记着我没那么坏,记着这世上还有个我,曾和她一起看过荷、画过槐。苏晚说这样不对,可她不敢不听——她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后面的字迹越来越乱,笔画像被狂风撕扯过的槐枝,歪歪扭扭地纠缠着:“若我走后,她敢把真相说给妮妮听,就让她带着我的‘遗憾’永远离开,永远别出现在他们面前……让她也尝尝,被执念困住的滋味。”
最后一页,墨迹晕开一大片,看不清字,只在角落画了朵残缺的槐花,花瓣上有个小小的洞,像被虫蛀过,透着股说不出的悲凉。
妮妮看着日记,浑身像被秋雨浇透了,冷得发僵。原来苏晚的“愧疚”是真的——她每次提起沈书言时躲闪的眼神,送画来时发红的眼眶,信里总说“对不起”的哽咽,都是真的;可她的“欺骗”也是被逼的,那些伪造的画稿、编造的协议,不过是被沈书言的执念捆住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
“我们错怪她了。”妮妮的声音轻得像缕烟,却带着沉甸甸的疼。她把日记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指尖拂过沈书言的字迹,忽然懂了苏晚最后那张纸条——“就当从未有过那些‘温暖’的假象”,不是要抹去善意,是要亲手斩断这被胁迫的牵连,给自己一条解脱的路。
阿哲走到画案旁,拿起那片从民宿带回的槐花形纸条,上面的字迹被泪水洇过,“从未有过”四个字的笔画里,藏着多少无奈的挣扎?他忽然想起苏晚第一次送画来时,站在槐树下的样子,像株被风雨打蔫的梅,看着倔强,根却早已被泡得发软。
“她不是要骗我们,是被沈书言的执念绑了太久。”妮妮抬头,眼里的泪终于落下来,砸在日记本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现在她走了,或许不是告别,是终于能松口气,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窗外的云渐渐散了,阳光透过槐叶的缝隙照进来,在画案上投下细碎的金斑,落在日记的“遗憾”二字上,像给那两个字镀了层暖。阿哲看着光里浮动的尘埃,忽然明白:有些反转不是恶意,是被岁月困住的人,在黑暗里摸索着寻找出口。沈书言的执念是毒,苏晚的愧疚是药,可这药里掺了苦,逼着她用最笨拙的方式,既守护着逝者的“体面”,又护着生者的“安宁”。
那些真假交织的暖,那些藏在谎言里的善意,其实都裹着最复杂的人心——像老槐树的根,在地下盘根错节,有腐坏的痕,也有向着光生长的韧;像苏晚绣的梅纹,针脚里藏着愧疚的疼,也藏着想要弥补的真。
妮妮把木盒合上,将松动的木板重新拼好,仿佛要把这段复杂的过往,轻轻锁进时光的深处。她看向画案上未完成的插画,苏晚的裙角还缺最后一抹淡青,像等着主人回来添上。
“把这画补完吧。”阿哲拿起刻刀,继续打磨那块“秋安”木牌,“不管她去了哪里,至少让她知道,我们懂了她的难,也记着她的暖。”
妮妮点头,重新握住画笔,秋黄的颜料在纸上晕开时,不再像揉碎的槐叶,倒像夕阳落在槐叶上的光,带着点释然的暖。画室里的槐香还在漫,混着雨后的清润,像在说:人心或许复杂,可总有缕光,能穿透层层伪装,照见最深处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