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赶到小镇时,裙角还沾着未干的露水,像刚从江南的晨雾里走出来。她手里紧紧攥着个牛皮纸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见到妮妮和阿哲的瞬间,眼泪先落了下来,像断线的珍珠,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对不起……我找了一整夜才翻到这个。”她把信封递过来,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这是那个‘学生’当时留的名片,我之前夹在书里了,差点以为丢了。”
信封里的名片边缘已经磨得发毛,上面印着“赵明 自由画师”,地址是城里一间老旧画室的门牌号,电话尾数有个明显的涂改痕迹,像是故意遮去了几位数字。阿哲捏着名片,指尖抚过那层模糊的涂改液,眼神沉得像要滴出水来:“我托城里的朋友查了,这人根本不是沈书言的学生,就是个混在艺术圈边缘的落魄画师,上个月刚跟一家小出版社签了合同,据说合同里写着‘必须制造话题性作品’,否则拿不到尾款。”
妮妮蹲在槐树下,捡起片被风吹落的花瓣,花瓣上还沾着点晨露,凉丝丝的,像她此刻的心。“所以他们是想踩着我们的名气炒作?”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茫然。
阿哲蹲下来,把名片塞进她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卡片传过来:“不止。朋友说,这家出版社最近在推一本《旧画新解》,里面收录了不少所谓‘被埋没的佳作’,其中就有几幅风格和你的《槐荷图》有些像——他们是想先把你打成‘剽窃者’,再捧出自己的书,说那是‘原作重现’,一箭双雕。”
风卷着槐花香掠过,却吹不散空气里的沉重。妮妮想起那些天收到的读者来信,信里的字迹从最初的“喜欢你画里的暖”,渐渐变成“真的是你抄的吗”,最后甚至出现了“再也不想看你的画了”。她那时还笑着跟阿哲说“没关系,清者自清”,现在才明白,有些脏水一旦泼过来,就会顺着皮肤往骨头里渗。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阿哲就被手机的震动吵醒。屏幕上弹出的新闻推送像条毒蛇,咬得人心里发疼——《独家!妮妮早年画展照片流出,与沈书言未公开手稿高度相似》。配图是几张模糊的老照片,像是从旧相册里翻拍的,妮妮十八岁时的画展现场,隔着人群能看到墙上挂着的《槐荷图》局部,旁边被人用红圈标出,说和某本“沈书言遗稿集”里的素描重合度达“百分之九十”。
紧接着,一段录音被传到了网上。录音里的声音经过处理,有点像妮妮的,又不太像,絮絮叨叨说着“沈老师的画真好,偷偷学一点应该没人发现”。下面的评论区炸开了锅,有人骂她“伪君子”,有人说“再也不信什么共暖故事了”,甚至有激进的网友扒出了小镇的地址,扬言要“讨个说法”。
妮妮坐在画案前,面前摊着从箱底翻出的旧画稿,一沓沓摞得像座小山。最上面是她十五岁画的《荷草图》,铅笔线条还很稚嫩,荷叶的脉络歪歪扭扭,旁边有老师用红笔写的评语:“灵气有余,技法待磨,勿急,慢慢来。”下面是十六岁的《雨荷》,水墨晕染得一塌糊涂,却在角落写着“今日淋雨看荷,原来雨打荷叶是会跳舞的”。再往下,十七岁的《槐下荷》《月下荷》……每一张都标着日期,旁边贴着当时采的荷花瓣、槐树叶,干枯了,却还留着淡淡的黄。
“你看,”她指着其中一张,声音有点发颤,“这张是我十七岁生日那天画的,老师说可以送去参加青年画展,这里还有展览的回执单……”话没说完,她的手顿住了——那张泛黄的回执单上,“参展作品”一栏被虫蛀了个洞,刚好把“《槐荷图》”三个字啃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
阿哲的心沉了下去。他昨天特意去镇文化馆找当年的展览记录,管理员说上个月“清理旧档案”时,不小心把那批资料当成废纸卖了;他去学校找老师的评语册,老师的女儿说“前阵子搬家,觉得旧本子占地方,扔了不少”;甚至连妮妮当年在《青年美术报》发表的小豆腐块报道,报社的电子版存档都显示“文件损坏”。
“这是有预谋的。”阿哲的声音像结了冰,“他们早就踩过点了,知道哪些是关键证据,一步步毁掉。”他捏着拳头,指节“咔咔”作响,“从赵明接近苏晚,到伪造日记,再到现在销毁证据……环环相扣,就是要让我们百口莫辩。”
妮妮没说话,只是拿起那幅陪伴了她十几年的《槐荷图》。画里的荷叶用了浓淡不一的墨,边缘带着点飞白,像被风吹得卷了边;荷花是淡淡的粉,藏在叶底,露着半张脸,旁边题着“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字迹青涩却有力。她记得画这幅画时,阿哲就蹲在旁边看,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小人,说“等你画完,我就把这朵花刻成木牌送给你”。
可现在,这幅画在网络上被骂成“偷来的赃物”,说她“连题字都抄沈书言的笔锋”。有“知情人”接受采访,对着镜头抹眼泪,说“亲眼看见妮妮蹲在沈书言画室窗外偷看他作画”;有人翻出妮妮和沈书言的合照——那是当年沈书言来小镇采风时拍的,妮妮作为学生代表献花,却被说成“刻意攀附”。
“如果是清白的,为什么不拿出证据?”这句话像根针,扎在妮妮心上。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红得像兔子,嘴角却扯出个僵硬的笑。她不害怕别人骂她,可看到那些曾经给她寄过槐花干、送过莲蓬的读者留言说“失望透顶”,看到张爷爷拄着拐杖来画室,犹豫着问“妮妮啊,那画……真是你自己想的吗”,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委屈,是因为愤怒。愤怒于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把真诚当成可以随意践踏的泥;愤怒于那些轻飘飘的指责,像刀子一样割裂着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愤怒于自己明明握着满手的温暖,却被人硬生生泼成一身脏水。
阿哲走过来,从身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像抱住一团快要碎掉的光。“别气,”他的声音很稳,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他们毁得了证据,毁不了我们心里的画。你画荷时的雨,画槐时的风,画里藏着的每一个傍晚和清晨……这些他们偷不走,也抹不掉。”
他拿起一张被虫蛀的画稿,指着空白处那些小小的涂鸦——那是他当年画的小人,有的在给荷花撑伞,有的在槐树下睡觉,“你看,我们的正据一直在这儿呢。在这些画里,在我们一起走过的路上,在小镇每个人的心里。”
窗外的槐花还在落,像场温柔的雪。妮妮看着画稿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小人,忽然想起王婶昨天送来的槐花糕,说“别听外面瞎咧咧,你画的荷,比谁的都有劲儿”;想起张爷爷颤巍巍塞给她的老花镜,说“用这个看旧画稿,清楚”;想起孩子们举着自己画的《妮妮姐姐的荷》,说“老师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画”。
她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抹在阿哲的衣角上,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却透着股韧劲:“对,他们毁不掉。”她拿起一支笔,在新的画纸上写下:“荷生淤泥,不染其浊;心有暖阳,何惧风霜。”
阳光穿过槐树叶,落在纸上,把那行字照得亮亮的,像撒了层金粉。妮妮知道,这场仗不好打,但只要手里握着笔,心里装着暖,就一定能等到云开雾散的那天。毕竟,真的假不了,就像槐花开了会香,荷花开了会艳,这些藏在时光里的真,总会破土而出,长成谁也挡不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