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一块烂透了的红肉,黏糊糊地贴在西边的天际线上。
光线很暗,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暗红,照在那片漫无边际的黄褐色浑水上,泛起一层油腻的磷光。
北小王庄没了。
那个曾经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的村庄,此刻只剩下几根倔强的房梁和半截被熏黑的土墙,孤零零地戳在水面上。
水面上漂浮着烧焦的木头、破烂的棉絮,还有一具具已经开始发胀的、不知是人还是牲口的尸体。
空气里那种土腥味,浓得让人窒息。
“呼……呼……”
粗重的喘息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在那片唯一的、地势较高的废墟后面,一个被荒草掩盖的盗洞口,一只满是黑泥的手伸了出来,紧紧扣住了洞口的边缘。
指甲盖翻起,渗着血丝。
陈墨像一条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点一点地,将身体挪出了那个狭窄的洞口。
他仰面躺在湿漉漉的碎砖堆上,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外面虽然恶臭、但却含有氧气的空气。
肺部像是有千万根针在扎,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也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接着是马驰,是二妮,是沈清芷,是林晚……
几十个幸存者,陆陆续续地从那个古墓里钻了出来。
每个人都像是在泥坑里滚了三天三夜的泥猴,分不清谁是谁。
只有那双眼睛,在一张张黑乎乎的脸上,亮得吓人。
那是活人的眼睛。
“俺的娘嘞……”
二妮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眼前这片汪洋大水,那张大嘴张得能塞进个拳头。
“这……这就全没啦?”
她指着远处那原本是村口大槐树的位置,现在只能看见几个光秃秃的树杈子露在水面上。
没有人回答她。
悲伤这种情绪,在这个时候是多余的。
活着的人,得先顾着怎么喘气,怎么不被鬼子发现。
陈墨翻了个身,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越过那道残墙,向四周观察。
水退了一些,但依然有半米深。
村子里很静。
那种静,不是安宁,是死绝了之后的静。
“鬼子呢?”
马驰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工兵铲,那是他现在唯一的武器,枪里的子弹早在地道里就打光了。
“没走远。”
陈墨指了指远处的高地。
在那边,几堆篝火正在燃烧。
隐约能看到有人影在晃动,还能听到几声若有若无的、属于日本人的狂笑声。
那是日军的宿营地。
他们在庆祝。
庆祝这场“完美”的水攻,庆祝这满地的死尸。
“这帮畜生……”马驰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别冲动。”
陈墨按住了他的肩膀。
“咱们现在的命,是牺牲的同志们用命换回来的。不是拿去送死的。”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些虚弱不堪的战友。
沈清芷的脸色惨白,肩膀上的伤口被水泡过,即使重新包扎了,依然在往外渗血。
林晚扶着她,两个女人的身体都在微微发颤。
大部分战士都丢了枪,或者原本就破旧的枪,被进水失效了。
他们现在的战斗力,甚至不如一群拿着锄头的农夫。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往哪走?”
方文同爬过来,推了推鼻梁上那个只剩下一条腿的眼镜。
“往东。”
陈墨指了指太阳落下的相反方向。
“那里有片柳树林,地势高,而且连着青纱帐。只要钻进去,鬼子就找不着咱们。”
“可是……水太深了,伤员咋办?”
“背。”
二妮突然插了句嘴。
她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走到一个断了腿的战士面前,二话不说,弯下腰。
“上来!俺背你!”
那战士是个七尺汉子,虽然瘦了点,但也有一百多斤。
“妹子,使不得……”
“啥使得使不得!俺是河南人,力气大!俺背着俺爹逃荒走了,八百里地都没趴下!上来!”
二妮不由分说,一把扯住那战士的胳膊,硬是把他拽到了背上。
陈墨看着这一幕,眼角有些发酸。
“走。”
他低声下令。
“互相搀扶,别掉队。尽量走在那道残墙的阴影里,别弄出水声。”
这支残破的队伍像一群幽灵,在这片泽国之上,开始了艰难的跋涉。
脚下的烂泥如同胶水一样粘人,每走一步都要消耗巨大的体力。
水面上漂浮的杂物和尸体,时不时会撞在腿上,那种滑腻冰凉的触感,让人毛骨悚然。
但没人叫唤。
他们麻木地抬腿,落脚,再抬腿。
就在他们即将摸到村东头那片柳树林的时候。
意外发生了。
“哗啦——”
前面的一截倒塌的土墙后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水响。
紧接着,一个叽里呱啦的日语声音响了起来。
“哟西!这里的,花姑娘的干活?”
陈墨猛地停下脚步,抬手示意全员隐蔽。
他猫着腰,像一只狸猫一样,无声无息地靠了过去。
透过墙缝,他看清了。
是三个日本兵。
他们没有在营地里庆祝,而是划着一艘不知从哪弄来的小木船,在这片废墟里“寻宝”。
船上堆着些铜盆、铁锅,还有几只被淹死的鸡。
此刻,他们正围着一棵歪脖子柳树。
树杈上,居然躲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女人,怀里还死死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儿。
那是附近幸存的百姓。
“下来!快快的!”
一个满脸麻子的日本兵,正拿着刺刀,在树底下乱捅,一脸淫笑地恐吓着树上的女人。
另外两个兵则坐在船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热闹,笑得前仰后合。
陈墨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杀意。
他回头看了一眼马驰和二妮。
马驰点了点头,握紧了工兵铲。
二妮虽然背着伤员,但眼神里也喷出了火,她把伤员轻轻放下,从腰里摸出了那把镰刀。
“动手。”
陈墨用口型说道。
没有枪声。
在这个距离,枪声会引来大批的鬼子。
陈墨第一个冲了出去。
他没有走水路,而是踩着那截半塌的土墙,像一只大鸟一样腾空而起。
那个拿刺刀捅树的日本兵,只觉得头顶上一黑。
还没等他抬头。
陈墨的膝盖,已经带着下坠的重力,狠狠地砸在了他的颈椎上。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
那个日本兵连哼都没哼一声,脑袋诡异地向后折断,软软地瘫倒在水里。
船上的两个日本兵吓了一跳,刚想去抓枪。
水花四溅。
马驰像一条黑鱼一样从水里窜了出来,手里的工兵铲抡圆了,带着风声,直接削在了左边那个鬼子的面门上。
“噗!”
那个鬼子的半张脸都塌了下去,惨叫声还没出口,就被涌进嘴里的血沫子给堵住了。
剩下的那个鬼子反应倒是快,一脚踢翻了船上的铜盆,端起三八大盖就要开枪。
“去恁娘的!”
一声暴喝。
二妮虽然体型大,但动作并不慢。
她虽然没练过武术,但有一股子庄稼人的蛮力。
她手里的镰刀,不是用来砍的,是用来勾的。
二妮猛地一挥,镰刀的弯刃精准地勾住了那个鬼子的脚踝,用力一拉。
“扑通!”
那个鬼子失去了平衡,一头栽进了水里。
还没等他挣扎着站起来,二妮整个人已经扑了上去,骑在了他的身上。
差不多一百五十斤的身躯,加上那一身逃荒练出来的死劲儿,死死地把那个鬼子压在混浊的泥水里。
鬼子拼命地挣扎,双手乱抓,双腿乱蹬,激起一片片浑浊的水花。
二妮不管不顾,两只手死死地按住鬼子的脑袋,把他往淤泥里摁。
“叫恁祸害人!叫恁祸害人!”
她咬着牙,眼睛通红,嘴里不停地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