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很冷,像是一枚挂在天幕上磨损过度的银币。
陈墨收回了视线。
刚才那一瞬间的感伤,像是一缕不合时宜的烟雾,被夜风吹散了。
在这个充满硝烟和铁锈味的世界里,多愁善感是一种奢侈的、甚至可能致命的化学反应。
陈墨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满是老茧和机油黑渍的手。
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红色的泥土,那是昨天夜里挖掘工事时留下的痕迹。
那一刻的梦境——那个红棉袄的小女孩,那片红色的高粱地,或许就是千里之外某种量子纠缠般的信号。
但他没时间去哀悼。
在这个巨大的绞肉机里,眼泪的润滑作用远不如枪油。
三天前,北小王庄的那场“回马枪”,打得很脏,但很有效。
陈墨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皱巴巴的卷烟,没有点燃。
只是放在鼻端嗅了嗅那股辛辣的烟草味,让尼古丁的气息刺激一下有些麻木的神经。
陈墨脑海里的画面,像黑白胶片一样快速回放。
那天晚上,刘宝财那个叛徒发出的假信号,像是一块带血的生肉,精准地引诱了外围日军这群饥饿的狼。
日军的大队人马以为抓住了主力,疯了一样向南侧迂回包抄,留给北小王庄的,是一个短暂却致命的防御真空。
这就是陈墨等待的时机。
他没有选择逃跑,也没有选择固守。
而是选择了进攻。
带着那个拼凑出来的突击队,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了日军后勤辎重队的软肋。
没有呐喊,没有冲锋号。
只有驳壳枪沉闷的“噗噗”声,和刺刀切开气管时的细微摩擦声。
那一战,他们抢回了三车面粉,两箱磺胺,还有足够支撑半个月的高爆火药。
更重要的是,他们让那个高桥由美子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棋盘上,猎物和猎手的身份,是随时可以互换的。
“咔哒。”
陈墨将未点燃的烟塞回口袋,转身钻进了地道入口。
厚重的翻板门在他头顶合上,隔绝了月光,也隔绝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诗意。
世界重新回到了它该有的样子。
黑暗,潮湿,且充满压迫感。
……
地道内。
空气中弥漫着生石灰和醋酸的味道。
这是陈墨强制推行的“防化标准”。
在经历了那场惨痛的毒气和燃烧弹攻击后,陈墨对整个地道系统进行了近乎偏执的工程学改造。
他不再相信所谓的“坚固”。
在现代化的航空炸弹和化学武器面前,单纯的土层厚度毫无意义。
他现在相信的是“系统”。
“陈教员。”
正在加固一段支撑柱的王老蔫直起腰,手里提着一把瓦刀。
他的脸上蒙着一块浸过碳酸钠溶液的湿布。
这是简易的防毒面具。
“这段‘直角弯’改好了。按你说的,加了双层密封门,中间还有个蓄水池。”
陈墨走过去,伸手敲了敲那扇新安装的木门。
门板很厚,表面包了一层从日军卡车上拆下来的铁皮,缝隙处用浸油的麻绳做了密封处理。
“打开看看。”
王老蔫拉开门闩。
门后是一段向下倾斜的三十度坡道,通向一个充满浑浊液体的水坑。
这是“u型水封”。
原理和抽水马桶的存水弯一样简单,但在充满毒气的战场上,这就是生与死的界限。
一旦日军再次投放毒气,或者使用燃烧弹消耗氧气,这道水封就能有效地隔绝空气流通,将致命的气体挡在外面,同时保证内部气压的相对稳定。
“很好。”
陈墨点了点头,从腰间拔出手电筒,照了照水面。
“水里加了石灰吗?”
“加了,饱和溶液。”
王老蔫瓮声瓮气地回答。
“只要不是鬼子直接往下灌毒液,飘进来的那点毒气,过不了这道水。”
陈墨关上手电。
“继续干。把后面那段‘陷阱区’也这这么改。另外,通风口要加装倒滤层,用木炭和沙子做过滤。”
“是。”
陈墨继续向深处走去。
现在的北小王庄地道,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简陋的藏身洞了。
它正在变成一座精密的地下要塞。
这里有独立的通风系统,有防毒防烟的隔离区,有即使在地面被夷为平地后依然能坚持生存半个月的物资储备。
但这还不够。
防守,永远是被动的。
最好的防守,是让敌人不敢进攻。
指挥室里。
当然王成政委他们已经带领主力队和村民,转移到那座庙里。
北小王庄只剩下陈墨他们这群诱敌断后的人。
沈清芷正坐在电台前,耳机挂在脖子上,手里拿着一只铅笔,在一张信纸上快速地书写着。
那盏昏黄的马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土墙上,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黑猫。
“回来了?”
沈清芷头也不回,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嗯。”
陈墨拉开一张弹药箱做的椅子,坐了下来。
“冀东那边有消息了?”
“大消息。”
沈清芷转过身,将那张信纸推到陈墨面前。
她的眼神里跳动着一种名为“兴奋”的火苗,那是顶级特工嗅到血腥味时的本能反应。
“干河草。”
她吐出这三个字。
陈墨拿起信纸。
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是刚刚译出的、来自冀东军分区的明码通电。
“……全歼日军第二十七师团佐佐木联队……击毙联队长佐佐木二郎……潘家峪复仇团……”
陈墨的目光在“佐佐木”这三个字上停留了两秒。
“好。”
他平静地给出了一个字的评价。
这不仅是一个好消息,更是一个重要的战术变量。
佐佐木的死,不仅仅是死了一个联队长那么简单。
这意味着日军在华北的“治安强化”防线,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冈村宁次的“铁壁合围”,漏风了。
“高桥那个女人,现在应该很难受吧。”
沈清芷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
那是从上次伏击的特种兵身上搜出来的战利品,掰了一半递给陈墨。
“她的‘毒蛇’计划破产了,‘斩首’行动被我们反杀,现在冀东又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如果不做点什么,她在方面军司令部的位置可就坐不稳了。”
陈墨接过巧克力,塞进嘴里。
苦涩,带着一丝回甘。
“她不会坐以待毙的。”
陈墨嚼着巧克力,大脑开始像精密的齿轮一样高速运转。
“高桥由美子是一个典型的理性疯子。挫折不会让她退缩,只会让她变得更极端。”
陈墨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前。
那是整个冀中平原的布防图。
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红蓝两色的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