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越升越高,毒辣的阳光烤得大地直冒烟。
远处,终于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马达声。
那声音很沉闷,像是某种巨兽在低吼,震得地面的石子都在微微颤抖。
来了。
整个高粱地在那一瞬间,仿佛突然凝固了。
连知了都停止了鸣叫。
所有的人,所有的枪,所有的仇恨,都在这一刻绷紧了弦。
兰瑞庭慢慢地拉开了驳壳枪的机头,“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看向周围。
那些趴在草丛里的战士们——他们是农民,是木匠,是教书先生,是卖货郎。
他们原本应该在这个季节里,挥舞着锄头,在田间地头洒下汗水,期待着秋天的收获。
但现在,他们手里拿着刀,拿着枪。
眼神里都燃烧着火,那是足以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殆尽的怒火。
他们不再是普通人。
而是潘家峪的孤魂,是向死而生的修罗。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比生命更重要的。
比如尊严,比如血债,比如那个承诺——要让那些刽子手,血债血偿。
“准备。”
冀东军分区十二团的团长曾克林,在不远处的指挥位置上,轻轻地挥了挥手。
十二团的主力部队,负责截头和断尾。
而中间这块最硬的骨头,留给了复仇团。
这是他们自己要求的。
他们要亲手把那个恶魔,送回地狱。
车队越来越近了。
那是日军第二十七师团的精锐护卫队。
几辆满载着士兵的卡车,前后簇拥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还有两辆装甲车在两侧压阵。
膏药旗在车头猎猎作响,显得那么刺眼,那么不可一世。
佐佐木二郎就坐在那辆黑色轿车里。
他大概正闭着眼睛养神,或者是正想着到了迁安县城后,该如何享用那里的美酒和女人。
但一定想不到,在他经过的这条路上,有一千多条冤魂,正在等着他。
距离越来越近了。
兰瑞庭甚至能看清卡车上,那个日本机枪手脸上得意的表情。
“打!!!”
一声怒吼,从兰瑞庭的胸腔里爆发出来,像是积压了千万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口子。
“砰!”
第一枪,是他开的。
子弹准确地击穿了第一辆卡车的挡风玻璃,司机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车身瞬间失控,一头栽进了路边的深沟里。
“轰!轰!轰!”
紧接着,埋设好的地雷被引爆了。
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将那两辆装甲车掀翻在地。
战斗,在这一瞬间,爆发了。
没有试探,没有对峙,直接就是最惨烈的白刃战。
“杀啊!!!”
复仇团的战士们,像是一群发了疯的猛虎,从高粱地里冲了出来。
他们没有讲究什么战术队形,也没有寻找什么掩体。
就是那样直挺挺地冲了上去,迎着鬼子的机枪和刺刀,冲了上去。
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已经没有了生死。
只有那辆黑色的轿车。
只有那个必须死的人。
“为了潘家峪!为了死去的爹娘!杀!”
小虎冲在最前面。
他那瘦小的身躯,在一群日本兵面前显得那么单薄。
但手里的刺刀,却比任何人都更狠,更准。
“噗嗤!”
他将刺刀狠狠地捅进了一个鬼子的胸膛,鲜血喷了他一脸。
他连擦都没擦,拔出刺刀,又冲向了下一个。
这是一个少年的成人礼。
只不过,这礼成的代价,是鲜血和生命。
日军毕竟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后,很快就开始组织反击。
机枪在咆哮,掷弹筒在轰鸣。
复仇团的战士们,成片成片地倒下。
但没有一个人后退。
哪怕是倒下了,也要用牙齿,用指甲,死死地咬住敌人的腿,为后面的战友争取哪怕一秒钟的时间。
这种力量,它超越了恐惧,超越了肉体,甚至超越了仇恨本身。
它是一种铭刻在骨血里的、对于“公道”二字的执着。
另一边,兰瑞庭身上也中了两枪。
鲜血染红了他的半边身子,但他像是没有感觉一样,依然在向前冲。
因为他看到了。
那辆黑色轿车里,钻出了一个穿着大佐军服的中年男人。
佐佐木二郎。
那张脸,那张即使化成灰他也认得的脸。
此刻,那张脸上写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佐佐木大概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片他认为已经被“彻底征服”的土地上,会突然冒出这么一群不要命的疯子。
他拔出指挥刀,想要指挥士兵抵抗。
但已经晚了。
兰瑞庭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佐佐木!你还记得潘家峪吗?!”
兰瑞庭怒吼着,声音如同炸雷。
佐佐木愣了一下。
就在这这一瞬间,兰瑞庭扔掉了手里已经打空了子弹的驳壳枪,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大刀。
那是一把生了锈的、用来杀猪的大刀。
“这一刀,是替我爹还你的!”
刀光一闪。
佐佐木的一条胳膊飞了出去。
“这一刀,是替我娘还你的!”
又是一刀。
佐佐木惨叫着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
“这一刀!是替潘家峪一千二百三十口乡亲,还你的!!!”
兰瑞庭高高举起大刀,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劈了下去。
“噗嗤!”
一颗丑陋的头颅,滚落在了尘埃里。
那双充满了恐惧和不甘的眼睛,依然大睁着,死不瞑目。
……
战斗结束了。
干河草的河滩上,铺满了尸体。
有鬼子的,也有复仇团的。
鲜血汇成了一条小溪,缓缓地流进那条干涸的河床,将黑褐色的泥土染成了暗红色。
风停了。
青纱帐也不再摇晃。
只有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兰瑞庭拄着大刀,站在佐佐木的尸体旁。
浑身是血,像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一样。
他看着那具无头尸体,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空虚。
仇,报了。
那个恶魔,死了。
可是,那些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那个大年三十的热闹,那个穿着新棉袄的小丫头,那个总是唠叨着让他早点娶媳妇的老娘……
都回不来了。
“团长……”
一声微弱的呼唤传来。
兰瑞庭转过身。
他看见小虎躺在不远处的血泊里,胸口有一个巨大的弹孔。
他扔下刀,踉跄着跑过去,跪倒在小虎身边,把他抱在怀里。
“小虎……小虎……”
小虎的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嘴里不断地涌出血沫。
但他却在笑。
“团长……俺……俺看见俺娘了……”
小虎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神也开始涣散。
“她……她在给俺纳鞋底……她说……新鞋做好了……让俺……回家过年……”
小虎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
那双充满了憧憬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在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心里,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归乡。
是回到那个永远停留在大年三十的、温暖的梦里。
兰瑞庭抱着小虎渐渐变冷的身体,仰起头,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啊!!!”
那声音,像是孤狼在荒原上的哀嚎,又像是灵魂被撕裂时的哭喊。
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的胜利,往往都是用无数个像小虎这样的少年的血肉换来的。
我们歌颂英雄,我们铭记胜利。
但我们也绝不能忘记,那些在胜利的丰碑下,默默腐烂的白骨。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陈墨,并不知道干河草发生的这一切。
但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一片红色的高粱地。
高粱长得真高啊,一直长到了天上。
风一吹,那些高粱叶子就哗啦啦地响,像是在鼓掌,又像是在哭泣。
他在高粱地里走啊走,一直走不到尽头。
忽然,他看见前面有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小丫头,正蹲在地上玩雪。
他走过去,想问问路。
小丫头转过头来,冲他甜甜地一笑。
“大哥哥,你也是来过年的吗?”
陈墨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看着那个小丫头,看着她身后的那些高粱,慢慢地,变成了鲜血的颜色。
然后,梦醒了。
陈墨坐在漆黑的地道里,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那里,有一滴冰凉的泪水。
他不知道这泪水是为谁而流。
也许是为了那些死去的人。
也许是为了这个操蛋的、把人变成鬼的世道。
也有可能,只是为了那场永远也下不完的、带血的雨。
他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
随后,陈墨走出地道,外面月亮很圆,很亮。
照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也照着那些飘荡在风中的、无家可归的魂灵。
只有雨知道。
只有这片土地知道。
那些少年曾经来过。
他们爱过,恨过,战斗过。
然后,像流星一样划过这墨色的天幕,燃烧尽了自己最后的光和热。
以此,去点亮那个名为“希望”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