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就在这时。
凄厉的防空警报声,也就是村口那口破钟,被疯狂敲响的声音,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来了。
陈墨猛地抬头。
东方的天空中出现了六个黑点。
不是侦察机,也不是战斗机。
是双发的、机腹臃肿的——九七式重型轰炸机。
它们飞得很低,以此来提高投弹的精度。
发动机沉闷的轰鸣声,像是一群远古的巨兽在低吼,震得地面上的石子都在微微颤抖。
“所有人!进洞!关闸门!!”
陈墨发出了最后一声吼叫,一把拽住还在外面张望的二蛋,将他狠狠地踹进了地道口,然后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
“轰隆——”
厚重的翻板门,在他头顶重重合上。
几乎是同一秒。
第一颗航空炸弹,落地了。
……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那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像是一个巨大的西瓜被摔碎了,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紧接着是液体飞溅的声音。
然后,是火焰呼啸而起的风声。
那是日军特制的、混合了橡胶和磷粉的航空燃烧弹。
弹体在离地十米左右的空中解体,数百个小型的燃烧罐,像天女散花一样撒向整个北小王庄。
黏稠的、燃烧着的液体,泼洒在茅草屋顶上、泼洒在土墙上、泼洒在院子里的柴火堆上。
“呼——!!!”
仅仅一瞬间。
整个村庄,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把。
火焰不是红色的,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明亮的橙黄色。
温度在几秒钟内就飙升到了上千度。
石头被烧裂,木头瞬间碳化。
如果有上帝视角,就会看到,这六架轰炸机就像六个勤奋的农夫,在北小王庄的上空,一遍又一遍地进行着“耕耘”。
它们投下的不是种子,是火种。
第一轮投弹结束后,紧接着是第二轮。
这一次,是高爆弹。
“轰!轰!轰!”
巨大的爆炸声在地表响起,专门用来震塌房屋,将燃烧的废墟压实,制造更封闭的燃烧环境,从而加速氧气的消耗。
这是典型的“窒息战术”。
与此同时,地下五米。
即便隔着厚厚的土层,地道里的人们依然能感受到大地在颤抖。
头顶的尘土簌簌落下,落在人们惊恐的脸上。
但最可怕的不是震动。
是热。
虽然陈墨下令封堵了大部分通风口,但热量依然通过土地的传导,慢慢渗了下来。
地道里的温度在升高。
原本阴凉的地下工事,现在变得像是一个正在预热的蒸笼。
“咳咳咳……”
有人开始咳嗽。
那是少量的烟雾,顺着一些未发现的缝隙钻了进来。
“别慌!都别慌!”
王成政委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虽然他也同样满头大汗,但语气依然镇定。
“用湿毛巾捂住口鼻!尽量趴低!靠近地面!”
陈墨蹲在一个被重点保护的、也是唯一一个还在运作的主进气口下。
这个进气口连接着村外的一口枯井,距离村庄中心有两百米,暂时避开了火海的覆盖。
但他手里拿着一支蜡烛。
他在看火苗。
火苗很微弱,而且正在变得越来越小,颜色也从黄色变成了诡异的蓝色。
这意味着——氧气浓度在下降。
地面的大火正在疯狂地掠夺周围的空气,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低压区,试图将地道里的空气“抽”出去。
这才是最致命的。
“风机!摇风机!”
陈墨对着身边的几个战士吼道。
在进气口下方,安装着一个简陋的、用木板和自行车链条改装的人力鼓风机。
这是陈墨之前设计的“强制通风系统”。
两个强壮的战士,立刻跳上去,发疯一样地摇动着手柄。
“呼哧——呼哧——”
风叶旋转,将外面稀薄的空气,强行压入地道。
这股带着点烟火味的风,成了地道里几百号人的救命稻草。
“教员!三号通道那边……塌了!”
一个满脸是灰的通讯员,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报告。
“上面的房子塌了,把三号口的翻板给压住了!烟……烟正在往里灌!”
三号通道,是医疗站所在的位置!
那里有几十个伤员,还有白琳!
陈墨的瞳孔猛地一缩。
如果不堵住那个缺口,不仅里面的人会被呛死,倒灌进来的浓烟和热气,会毁了整个地道系统的气压平衡。
“马驰!”
陈墨喊了一声。
“在!”
马驰提着一把工兵铲,从黑暗中闪了出来。
他的上半身赤裸着,全是汗水。
“带上几个人,跟我走!”
陈墨没有废话,抓起一把湿透的棉被,顶在头上。
“去三号口!把口子堵上!”
“是!”
一行人顶着高温和缺氧,向着地道深处冲去。
越往三号口走,温度越高。
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硫磺味和焦糊味。
转过一个弯,眼前的景象让人心惊。
一段地道的顶部已经出现了裂缝,黑色的浓烟像恶龙一样,正从裂缝里疯狂地涌入。
在烟雾中,白琳正带着几个护士,拼命地用身体和被子,试图去堵那个缺口。
但热浪太强了,她们被熏得眼泪直流,不停地咳嗽。
“让开!”
陈墨冲了上去。
他一把拉开摇摇欲坠的白琳,将手中湿透的棉被,狠狠地塞进了那条裂缝。
“土!快填土!”
马驰和战士们,用工兵铲疯狂地铲着地上的泥土,装进草袋,压在棉被上。
一袋,两袋,三袋……
高温炙烤着他们的皮肤,眉毛和头发都发出了焦糊的味道。
陈墨感觉自己的肺快要炸了。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烧红的炭火。
但不能停。
陈墨死死地顶着那个草袋,用肩膀,用脊背,对抗着上面坍塌下来的压力。
“啊!!!”
他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终于,在堆上了几十个沙袋后,那股致命的浓烟,被彻底压制住了。
“咳咳咳……”
陈墨瘫软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白琳爬过来,用一块湿毛巾,擦着他脸上被烟熏黑的痕迹。
她的眼泪掉在陈墨的脸上,凉凉的。
“没事了……”她哽咽着说道。
陈墨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撑着地面,坐了起来。
地道里的温度依然很高,但那种令人绝望的烟味,正在慢慢散去。
他看着周围那些灰头土脸、惊魂未定的战士和医生。
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没造成多大的伤亡。
高桥由美子的火,烧毁了地面的村庄,烧毁了房子,烧毁了庄稼。
但她没能烧死这群在地底下求生的人。
“她输了。”
陈墨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只要人还在,这口气还在。”
“这把火,早晚有一天,会烧回到她自己的身上。”
地面的轰炸声渐渐稀疏了。
飞机走了。
但火还在烧。
在地道深处的黑暗中,陈墨握紧了拳头。
他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
这份仇,这笔账,又多了一笔。
而且,是必须要用血,用铁,用比这更猛烈的火焰,才能偿还的一笔。
“等着吧。”
他对着头顶那片看不见的、燃烧的天空,无声地说道。
“下次见面。”
“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