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那是未完全燃烧的汽油味和人体脂肪焦糊的臭味,以及那股子挥之不去的、生铁冷却时的腥气。
陈墨坐在桥头的一块青石上,手里拿着一块不知从哪具尸体上扯下来的破布,机械地擦拭着那支百式冲锋枪的枪机。
这支枪的结构很烂,供弹系统容易进沙。
但在缺乏自动火力的冀中平原,它依然是一件奢侈的杀人工具。
在他的脚边,堆着一座小山般的战利品。
三十一支百式冲锋枪,六挺轻机枪,两门掷弹筒,以及数不清的弹药袋和美制24手榴弹。
当然,还有那些从死人脚上扒下来的、带血的牛皮军靴。
这些东西,是用命换来的“硬通货”。
“清点完了。”
沈清芷走了过来,脸上依旧抹着锅底灰,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手里提着一个沾满血迹的帆布包。
“除了武器,还有压缩饼干、牛肉罐头、急救包,甚至还有两瓶苏格兰威士忌。”
她踢了踢那个包,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这帮日本特种兵,日子过得比你们那个什么司令员还要滋润。”
陈墨没有接话,他将擦好的枪栓“咔嚓”一声推回原位,然后抬起头,看向东方。
天际线依旧是漆黑的,像一只张开的巨口。
“高木信一死了,他这支挺进队全军覆没。”
陈墨的声音很沙哑,像是喉咙里塞了一把沙子。
“但按照日军的通讯条例,如果一支特种部队在预定攻击时间后,两小时仍未发出‘任务完成’或‘请求撤离’的信号,指挥部就会判定其行动失败。”
“然后呢?”
沈清芷问,她从陈墨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然后,就是覆盖。”
陈墨站起身,将冲锋枪背在身后。
“高桥由美子那个女人,我虽然没见过,但从她的布局来看,她是一个极致的理性主义者,也是一个疯子。”
“当手术刀折断的时候,她不会想着去修刀,而是会直接抡起大铁锤,把整张手术台都砸碎。”
他转过身,看着那些正在兴奋地搬运战利品的战士们,眼神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传我的命令,所有物资立刻装车,伤员先走。我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回北小王庄。”
“这么急?”
旁边的班长有些不解。
“鬼子的车队都炸了,他们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吧?”
“反应不过来的是地面部队。”
陈墨指了指头顶那片漆黑的天空。
“但天上的东西,飞过来只需要二十分钟。”
……
北小王庄。
当陈墨带着这支满载而归、却又满身硝烟的队伍回到村口时,整个村庄还沉浸在黎明前的沉睡中。
只有村口的暗哨,在看到他们时,发出了惊喜的低呼。
王成政委和方文同教导员,几乎是从地道里冲出来的。
当他们看到,那一堆堆日军特种部队的精良装备时,眼睛都直了。
“我的乖乖……”
方文同推了推眼镜,手都在抖。
“这是……这是把鬼子的军火库给搬空了吗?百式冲锋枪?这玩意儿我只在画报上见过!”
王成政委更是激动地握住陈墨的手:“陈教员!我就知道你能行!这一仗,打出了咱们冀中军区的威风!全歼鬼子特种部队,这可是大捷!大捷啊!”
面对两人的兴奋,陈墨却像是一盆冰水,直接浇了下来。
“政委,老方。”
他的脸色冷得吓人,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立刻拉响战斗警报。全村所有人,包括伤员、老百姓、牲口,必须在半小时内,全部转入地下。”
王成愣住了:“怎么了?鬼子的大部队过来了?”
“比大部队更麻烦。”
陈墨从怀里掏出那张从高木身上搜出来的地图,摊开在磨盘上,指着那个被画了红圈的北小王庄。
“我们的位置暴露了,高木的死,会让那个女疯子彻底失去耐心。她不会再派兵来送死了,她会直接把这里抹平。”
“抹平?”
方文同有些不解。
“我们有地道,鬼子的炮楼再厉害,也炸不到地下五米。”
“不是炮楼。”
陈墨抬起头,看着渐渐泛白的天空,眼神中透着一种对杀戮机器的深刻了解。
“是燃烧弹。”
“如果是常规的高爆航弹,我们的地道确实能扛住,但如果是航空燃烧弹,甚至是凝固汽油弹……”
陈墨深吸了一口气,语速极快地解释道:
“燃烧会瞬间抽干地面的氧气。高温会顺着通风口和射击孔灌入地下。地道里的空气会因为热对流效应被抽离,或者被灌入大量的一氧化碳。到时候,地道就不是堡垒,而是烤箱和毒气室。”
这番话,在这个缺乏现代战争常识的年代,听起来有些耸人听闻。
但王成看着陈墨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睛,他选择了相信。
“半小时。”
王成咬了咬牙,看了看表。
“时间够吗?”
“不够也得够,那是命。”
陈墨冷冷地说道。
于是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北小王庄陷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忙乱。
没有高音喇叭,没有哨声。
所有的命令都通过交通员的口耳相传,迅速下达。
“快!进洞!别管那破被子了!快!”
“把水缸里的水都带上!湿毛巾!每个人都要准备湿毛巾!”
“所有的通风口,除了主风道,全部封死!用湿棉被堵住!快!”
村民们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封堵那些平日里用来透气的口子,但在“陈教员”这三个字的威信下,执行力高得惊人。
陈墨像一个精密的钟摆,在地道和地面之间来回穿梭。
亲自检查了每一个关键节点的密封情况。
“这个不行!”
他一把扯下一个战士堵在洞口的干草。
“这玩意儿一烧就着!用土!用湿泥!把缝隙全部糊死!”
“把水井的盖板盖严实!那是我们唯一的活路!”
沈清芷跟在他身后,看着这个男人在混乱中,展现出的那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和统筹能力。
她见过很多国军的军官,在面临必死之局时,要么崩溃,要么狂热。
但陈墨不一样。
他像是一台没有感情的计算机,在计算着每一卡路里的热量,和每一立方米的氧气。
“你真的觉得,鬼子会用燃烧弹?”
沈清芷一边帮忙搬运弹药箱,一边问道。
“如果是我,我一定会。”
陈墨停下脚步,从腰间拔出信号枪,装填了一发红色的信号弹。
“因为这是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杀人方式。”
“而且……我不想千洼地的惨案再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