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侯府。
撷芳居。
殷绪跪在老太太面前,身着玄色常服,腰束银纹玉带,往日里清冷的眉眼此刻敛去不少冷冽之色,只余几分沉静。
他垂着眼,声音压得很低,“祖母,孙儿明日一早便要走了,临行前,特来向您辞行。”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沧桑的眸中涌上水雾。
她叹了声。
“还会回来吗?”
殷绪敛眉思量道。
“会回来,很快就回来,江州事情处理完,便回来,长伴祖母膝下。”
“我是说你。”
老太太声音有些哽咽。
“……”
殷绪抿了抿唇,喉间发紧,半晌没说话。
“这两年,你沉溺于朝堂,也不经常在府里陪伴祖母,我们祖孙二人也没有那么些日子叙旧,话话家常,如今你就要离开了……”
老太太抬手抚上他的发顶,“日子过得太快了。”
殷绪俯身,额头轻轻贴在老夫人的手背上,动作虔诚而珍重,却刻意控制着力度,未曾流露出半分脆弱。
“孙儿倒不觉得,这两年于孙儿所言,如梦似幻,有父母、有妻子、有朋友、有兄弟,有祖母。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此生已无憾。”
“祖母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老太太看着他,眼泪顺着眼角落下。
殷绪抬手,替老太太抹去眼泪,嗓音低哑。
“会的,或许从前没有这个想法,如今……我有了想要的人。”
“是阿璇吗?”
老太太笑道,眼底还是带着些许酸涩之意。
殷绪淡淡应声。
“但是,我不能那么自私。我还有事情要做,没有完成……我不配过得那么惬意又自在。”
闻言,老太太满眼心疼的看着他。
殷绪话落,便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再次掀开衣摆跪在老太太面前,重重的朝她磕了三个头。
“祖母,您千万要保重身子,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扯着唇,轻轻笑道,眼里也染上些许湿意。
老太太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喉间却溢出低哑的哽咽。
殷绪起身往外走去。
只是还未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老太太苍老的声音。
“缙儿。”
男人脚步一顿,指尖轻颤着,却被他硬生生压下,唯余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猩红,在烛火的映照下,快得如同错觉。
“祖母别无他求,只想你好好活着,还能再回来。”
“元沣和锦瑟,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不想你永远活在仇恨里。”
殷绪沉默不语,眼底满是凌厉之色。
“一定要活着回来见我。”
殷绪没有轻易许下诺言。
只是拉开房门,大步往外走去。
……
“缙儿,快走!”
“阿缙,跑啊,别回头……”
“哥哥,快逃……”
他根本跑不了,谁也救不了。
十步杀一人。
他身前身后全是尸首。
全是至亲、宗亲之人的尸首。
大邺裴氏,甚至与裴氏有姻亲的宗族,也都无一生还。
他的这条命,还是他身边的伴读好友换来的。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那些沉重的过往如今强压在心里。
殷绪只觉得胸腔翻涌,喉间一阵腥甜。
“噗……”
他猛地抬手按住唇角,指缝间却溢出鲜红的血珠。
“主子。”
卓然脸色、微变,连忙上前扶住他。
“属下去找大夫。”
“不必。”
见他要走,殷绪连忙拽住他的胳膊,声音低哑。
“我没事,只是那日受了些内伤,还没好利索罢了。”
“可是……”见他脸色依旧惨白至极,卓然满脸担忧的看着他。
殷绪语气清淡,“气火攻心,不用担心我。”
卓然见他执意如此,便没再说什么。
两人回了院子。
殷绪没有回书房,而是先去了主屋。
主屋空荡荡的。
明明三日前,纪璇还在这间屋子里,他哄着她骗着她同他缠绵欢好。
如今……她被扇千景他们带走了。
“让人跟着阮星竹了吗?”
男人沉声问道。
“已经跟着了,不会打草惊蛇的。”卓然恭敬开口。
“嗯。”
殷绪应声,又道,“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卓然退下后,男人独自站在窗前,神情愈发冷漠。
黎清澜让人劫走纪璇,却没料到他让人活捉了阮星竹。
还知晓了阮星竹的秘密。
还知道了纪璇的身世。
原本他对“殷绪”还是有些愧疚的,毕竟是他新婚夜喝多了酒,一时冲动,又被纪璇勾引了,才酿成了大祸。
或许从纪伯远下药,从他新婚夜喝多酒。
想来他跟纪璇之间,不是什么阴差阳错。
就是命中注定罢了。
她是他的妻子。
不是“殷绪”的妻子。
合该是他裴缙的女人。
殷绪忽然低笑出声,清冷的眸中染上些许笑意。
如果大邺未亡,如果漠北未灭,皇爷爷禅位给父王。
父王登基后,他便是太子。
等纪璇出生,等她长大,就会被送到东宫,学习太子妃的礼仪,会成为他的妻子。
可就像命中注定般,这个女人就是他的。
哪怕她成为纪伯远的女儿,他又顶替了“殷绪”的身份。
到头来,他们还是夫妻。
……
纪璇跟着扇千景他们也只能在别院休养了一日,便又启程了。
但是黎清澜没有跟上来,他还有事情处理,所以扇千景带着纪璇、流苏、胡狸、还有几个护卫先行离开。
路上下了暴雨,他们几人便留在郊外破庙过夜躲雨。
“哥哥,我好冷。”
流苏躲在扇千景怀里瑟瑟发抖。
“头怎么这么烫?”
扇千景扣着她的肩膀,将她拥在怀里,手心紧紧贴着她的额头。
纪璇站在一旁看着二人,看到扇千景眼里对流苏的关心时,她又想到了纪渊。
也不知道纪渊去了哪儿。
当时只有爹自己回了衢州。
“这附近有医馆吗?”
扇千景问着胡狸。
胡狸拧了拧眉,摇头,“公子,这里离邻近的县城还有十多里。”
但离她们要去的下个县还有很远。
两个地方并不顺路。
“可是流苏身子现在这么烫,还得赶紧找大夫过来给她瞧瞧,或者去医馆给她抓药。”
看着怀里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的流苏,扇千景眼里满是心疼。
“胡狸,这里我不熟,你跟我一起去给县城流苏抓药。”
“公子,我自己去吧,你身子金贵,外面还下着暴雨。”
胡狸恭声说道。
扇千景皱眉道,“好,虽然你会武功,但你到底是女子,还下着雨,你让费俊陪你一起。”
他抬眼看向门口的黑衣侍卫。
胡狸应声,又走到门口吩咐着另外两名男侍。
“柏轩、曲辰,你们留下保护殿下和公主。”
“是。”
胡狸带着费俊去城里抓药。
今夜的雨格外大,狂风骤雨吹的人心头发怵。
纪璇坐在草垛上,也忍不住环紧身子。
马上就要入冬了。
最近这些日子天愈发冷了。
扇千景让人将马车里的被褥都抱了下来,盖在了流苏身上。
过了会儿,他偏头看到纪璇躺在草垛上,紧紧抱着手臂蜷缩在一处,脸色也是惨白至极,却没有说一句话。
扇千景见状,连忙起身朝她走过去,直接拿了件被褥搭在她身上。
纪璇只觉得身上一重,缓缓睁开双眸。
“冷了也不知道说一声吗?”扇千景拧着眉,他伸手覆上她的额头,“身子不舒服怎么也不说一声?方才还能让胡狸一起替你抓药。”
纪璇想要推开他的手,抿着唇,“我没事,你快去照顾你妹妹吧。”
流苏凌厉嫉恨的眼神都快把她盯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