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奏折来的飞快。
大明宫,含元殿。李景元端坐龙椅之上,案上摆着高节帅与鱼志弘的两封折子。他己反复看过数遍,唇角难得多了一丝笑意。
"程监,你看这两封折子,可有意思?"
程静躬身道:"大家圣明。老奴不晓兵事,单看折子,一个请战心切,一个谨守规制,各有其理。"
"各有其理,却又各有其私。"李景元似乎心情不错,把玩着手中笔洗,"一个想立功,想收复失地,扬名立万;一个怕担责,怕折损了朕的本钱。但恰恰如此,朕才放心。"
他站起身,踱到殿前,望向远方:"若节度使一味请战,无人制衡,万一冒进失利,损兵折将,朕何处再去寻这五千精兵?若鱼志弘一味谨慎,事事请示,那朕要这监军使何用?"
"如今一个敢战,一个能制,相互钳制,才是朕想要的局面。"
程静轻声道:"大家所言极是。只是,这两封折子,该如何回复?"
李景元沉吟片刻,道:"拟旨。告诉陇右那边,他的奇袭之策,朕心中有数。但眼下战机己失,吐蕃必有防备,不可冒进。陇右边军当以守为主,加强防御,勿使吐蕃再有寸进。"
"也告诉鱼志弘,他护持长镇兵之心,朕甚为嘉许。长镇兵乃朕为西线大计所备,不可轻动。但他身为监军使,不仅要监察军务,更要协助节帅守土之责。莫要因小失大。"
程静颔首:"是。那明年新军"
"明年新军操练完毕,朕会给高节帅一个机会。"李景元目光深邃,"到时若战事再起,准许他自领军出征,不受监军使节制。但眼下,他必须听朕的。"
这句话,既是对高节帅的安抚,也是对鱼志弘的提醒。
程静明白,这是皇帝在权力平衡上的又一次精妙布局:平时,监军使节制节度使,确保军权在握;战时,节度使可不受监军使掣肘,确保战机不失。如此一来,既能防止节度使拥兵自重,又能避免监军使误事。
"大家英明。"
"还有,"李景元转身,"吐谷浑内迁之事,速召政事堂商议。慕容德昌既愿内迁,朕便收了他。但如何安置,安置何处,需得妥善筹划。"
"是。"
片刻后,政事堂小议。宰相潘子良、裴相、崔相齐聚一堂,李景元端坐上首。
"诸卿,吐谷浑王慕容德昌请求内迁,朕准了。但如何安置,你们议一议。"
潘子良率先道:"陛下,吐谷浑内迁,乃国之大事。臣以为,当安置于陇右或河西,使其为我朝守边。一则可充实边防,二则可让他们牵制吐蕃。"
裴相摇头:"潘相此言欠妥。吐谷浑新败,士气低落,安置于边地,恐难堪大用。不如内迁至内地,待其休养生息,再做计较。
崔相沉声道:"臣以为,吐谷浑内迁,需防其成为隐患。这些胡人桀骜不驯,若大量聚居,恐生变乱。不如分散安置,编入州县,使其渐染华风。"
三位宰相,三种意见。李景元听罢,缓缓道:"诸卿所言,皆有道理。吐谷浑内迁,既要用其守边之能,又要防其聚众生变,更要考虑安置之费。"
"潘卿,若将吐谷浑安置于陇右、河西,需多少钱粮?"
潘子良思忖道:"吐谷浑残部约有五万余众,若要在边地安置妥当,发放口粮、屋舍、耕地、农具,初期至少需银二十万贯,粮食十万石。后续每年还需供养,首至其能自给。"
"二十万贯户部可有此款?"
潘子良为难道:"陛下,户部眼下正为募兵之事头疼。明年新募两万八千兵,饷银、器械、营房,处处要钱。若再加上安置吐谷浑,恐怕只有安置边地,国库尚能支持"
李景元冷笑一声:"国库紧张,朕岂不知?但吐谷浑不能不收。他们若投奔吐蕃,或是流散西方,对朕来说,都是祸患。收了他们,虽要花钱,却能稳住西线,值得。"
"传旨户部,安置吐谷浑所需钱粮,从今年各道盐铁使上缴的盈余中拨付。"
盐铁使上缴的盈余,本是朝廷财政的重要来源,如今要拨给吐谷浑,无疑是从各道的"蛋糕"上再切下一块。
崔相忍不住道:"大家,盐铁使盈余,原本是用于补贴国库、支应朝廷开支的。如今若再加征用于安置吐谷浑,各道盐铁使那边"
"朕不管他们如何想。"李景元打断他,"淮南的谢道临不是做得很好吗?盈余颇丰。其他各道,也该学学他。朕给了他们盐铁使的职位,就是要他们为朕开源。若做不到,那就换人。"
他顿了顿,又道:"传旨给各道盐铁使,今年上缴盈余,需在原定基础上,再增两成。所增部分,专用于安置吐谷浑、支应募兵。若有为难,便上折说明。"
"是,陛下。"
李景元满意地点头:"至于吐谷浑具体如何安置,由兵部、户部、陇右节度使府共同商议,拿出章程,报朕定夺。记住,要分散安置,不可让他们聚成一团。同时,要给他们出路,让他们知道,内迁大唐,比投奔吐蕃强。"
"臣等遵旨。"
退出政事堂,三位宰相各怀心思。
而李景元回了寝宫,也有安排。“程监,今日政事堂议事,你也都听到了。国库吃紧,西线、内迁,处处都要用钱。谢道临在淮南,确实是个能搞钱的。”
“大家说的是。谢盐铁在淮南,盐政、铁政皆有建树,其才干,毋庸置疑。”
“才干是有,心思嘛之前赵启明那封密奏,虽有其私心,却也点醒了我。谢道临在淮南,手伸的太长了。长此以往,淮南财权尽归谢氏,非朝廷之福。”
程静没有接话,他知道陛下心中己有决断。
李景元继续道:“既然赵启明在淮南己制衡不住他不如,把他调回长安来。”
“大家的意思是?”
“你去跟吏部打个招呼,寻个合适的由头,比如淮南盐铁新政卓有成效,擢其回京述职,另行任用。户部那边,不是还有个度支郎中的缺吗?先让他顶着。”
度支郎中,从五品,虽然品级不高,却是户部要职,掌天下财赋统计、预算支出,品级也算升迁。但由独当一面、实权在握的淮南道盐铁使,调任长安担任一个部司郎中,这无疑是明升暗降。
离开了淮南的根基,到了长安天子脚下,身处各部衙门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再有才干的官员,也必然大受制约。
程静心中了然,陛下这是既要用人,又要防人。将谢道临这柄利剑收回鞘中,置于眼前,既可用其才干为朝廷理财,又可亲自看管,避免其在地方坐大。
“大家圣明。谢道临回京,于国库确有益处。只是淮南盐铁使一职,关系重大,接任之人”
“接任淮南盐铁使的人选,让他谢道临自己来举荐。他比谁都清楚,谁能把他那套东西原封不动地接过去。朕给他这个体面,反正赵启明还留在那,翻不了天。”
“老奴明白。明日便去吏部传达大家的意思。”
“嗯。”李景元颔首,仿佛己经看到谢道临回到长安后,在户部衙署里为筹措军费、安置吐谷浑等事宜焦头烂额的模样。
能臣要用,但不能放任。这便是他的帝王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