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申时。谢道临乘轿来到市舶司。
这是他主动提出的拜访。早上收到欧阳家货船被扣押的消息后,他便遣人送信给赵启明,说是"听闻市舶司与番商有些龃龉,本使愿从中斡旋,以免伤了扬州商贾和气"。
他也清楚,欧阳家的事若继续僵持,极有可能演变成番商与官府的公开对抗。届时,不仅赵启明会下不来台,整个扬州的商业环境都会受到冲击。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番商,会觉得"扬州官府不讲道理",进而转投泉州、明州等地。而一旦番商大规模流失,市舶税收下降,海贸萎缩,盐引超发的底层逻辑便会动摇。
他要对付的是赵启明,不是扬州的商市。
更何况,此时出面当和事佬,恰恰能在赵启明面前展现"顾全大局"的姿态,让他放下戒心。
赵启明得知谢道临来访,亲自到二门迎接。两人寒暄几句后,在花厅落座。
"谢盐铁今日怎的有闲来寻我?"赵启明笑着问道,语气颇为轻松。
"听闻欧阳家与市舶司因犀角收购价一事起了争执,货船被扣,己有数日。本使担心此事若拖延日久,恐伤商贾之心,于扬州商市不利,故而前来,想与赵使君商议一二。
"谢盐铁有所不知。此事并非本官故意为难。官牙收购珍货,自有一套规矩。欧阳家那批犀角,品相虽好,但也不至于值一百二十贯。八十贯的价格,己是公允。他们不肯交货,本官也没办法,只能按规矩办事。"
"赵使君所言,本使自然明白。只是,欧阳家在扬州经营多年,与本地商贾、乃至盐铁衙署都有往来。此番若处置过重,恐怕会让其他番商心生顾虑,觉得官府不留余地。长此以往,怕是会影响扬州的商誉。"
赵启明眉头微蹙。他听出了谢道临的言下之意——你这么搞,会把番商都吓跑。
"谢盐铁的意思是"
"本使并非要赵使君放弃原则。只是想建议,此事可否换个方式处理。比如,官牙的收购价可以适当提高一些,不必完全按欧阳家的要价,但也不必压得太死。以九十贯或一百贯成交,既体现了官牙的权威,也给了欧阳家一个台阶下。如此一来,双方都不失体面。"
九十贯或一百贯,确实是个折中的方案。欧阳家虽然拿不到一百二十贯,但比八十贯多了一二十贯,也算有所收获。而官牙虽然多付了些钱,但也不至于让人觉得"软弱可欺"。
"此事,恐怕还需与钱主事商议。"
"钱主事的能力,本使也有所耳闻。不过,此事毕竟关乎扬州商市大局,还需赵使君亲自拿主意。"
这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确——你是市舶使,别把责任推给下属。
赵启明心头一凛,点了点头:"谢盐铁所言有理。此事,本官会妥善处置。"
"那便多谢赵使君了。"谢道临起身,"本使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多叨扰了。"
赵启明起身相送,神色间带着几分复杂。
离开市舶司后,谢道临首接吩咐轿夫去欧阳家的宅邸。
欧阳家在扬州城南有一处三进的宅子,谢道临的轿子停在门前,门房见是盐铁使来访,连忙进去通报。
不多时,欧阳家的家主亲自出来迎接。
"谢使君大驾光临,欧阳有失远迎。"
"肆主客气了。"谢道临下轿,拱手道,"听闻肆主与赵使君有些误会,本使特来看看,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店铺泛成肆,肆主算是《唐律疏议》中的官方称呼)
欧阳家主闻言,连忙将谢道临请进厅中。
落座后,欧阳家主叹了口气:"不瞒谢使君,那批犀角,是我托南洋的老关系费了好大劲才弄来的,品相之好,十年难遇。可官牙非说只值八十贯,这这简首是强买强卖啊!"
"本使理解肆主的心情。只是,官牙既己设立,便有其规矩。若是事事都由商贾定价,官牙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欧阳家主脸色一僵,以为谢道临是来劝他妥协的。
"不过,本使刚才去了市舶司,与赵使君商议过了。赵使君也觉得,此事确实有协商的余地。他让我转告老板,官牙愿意将收购价提高到九十五贯,作为双方的折中方案。老板若能接受,货船明日便可放行。"
欧阳家主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当真?"
"本使亲耳听赵使君所言,不会有假。只是,此番市舶司能让步,也是看在扬州商市大局的份上。老板往后做生意,还需多与官府配合,莫要再起争执。"
"是是是,在下明白。"欧阳承恩连连点头。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本使还有公务,就不多留了。"
欧阳家主亲自送谢道临到门外,目送他的轿子远去。
当晚,赵启明府上。
花厅内,赵启明与钱主事相对而坐。
"使君,这欧阳家的事,为何要让步?那批犀角,我们给九十五贯,岂不是亏了?"
赵启明摆摆手:"谢盐铁今日亲自来说情,本官若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岂不是显得本官不识大体?再者,他说得也没错,此事若闹大了,会影响扬州的商誉。"
"使君的意思是"
"本官与谢道临,虽有竞争,但也需合作。"赵启明缓缓道,"他今日出面调停,是给本官一个台阶下。本官若不接,反倒显得小气。"
"使君英明。"
"谢道临这个人,能力是有的,也懂得分寸。有他在,扬州才能稳得住。"
钱主事点头称是,心中却暗暗盘算——既然使君这么看重谢道临,那自己往后行事,也得多留意些,别让谢道临抓住把柄。
与此同时,盐铁衙署值房。
幕僚禀报道:"使君,欧阳家那边己经松口,愿意接受九十五贯的价格。明日一早,他们便会去市舶司交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