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谢道临点头,"此事就此了结。让市易吏多走动,听听他们的想法。"
"是。"
这一次的和事佬,他当得恰到好处。
既化解了眼前的危机,又收获了番商的好感,还让赵启明对他放下戒心。
而最重要的是,他让赵启明做出了让步。
这是第一次。
但不会是最后一次。
七月二十五,欧阳家的货船从市舶司的泊位上放行,犀角按九十五贯的价格交付官牙。
这本是一桩寻常的商业交易,但在扬州的商贾圈子里,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消息传开后,港口的茶肆里,番商们聚在一起,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欧阳家那批犀角,最后官牙给了九十五贯。"
"我听说了。原本官牙只肯给八十贯,是谢盐铁出面说情,才让官牙松了口。"
"谢使君还是讲道理的。不像市舶司那边,只知道压价。"
"可不是嘛。往后若有类似的事,咱们也得找谢使君说说话。"
时至八月初,官牙又收了几批货物。
那家姓林的番商,从南洋运来一批香料。官牙给的收购价是每担六十贯。林家觉得低了,认为至少值七十贯,便提出异议。
负责官牙事务的钱承运,原本想按规矩压价,但想起欧阳家的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让步了一些,给了六十五贯。
林家虽然不太满意,但也接受了。
又过了几日,另一家番商运来象牙。官牙给的价格,同样比番商的预期低了一成。这次,番商首接找到市舶司,说:"欧阳家上次也是这样,最后不是让了吗?我们这批货品相也不差,为何不能再商量商量?"
钱主事被问得哑口无言,最后只能再次让步。
这样的事情,接连发生了三西起。
每一次,官牙都不得不在收购价上做出妥协。虽然妥协的幅度不大,但对番商而言,这己经是一个信号——官牙不是铁板一块,是可以讨价还价的。
而这个信号一旦释放出去,便再也收不回来了。
八月中旬,市舶司。
赵启明坐在值房内,面色阴沉。
案上摊开的,是官牙近半月的账目。数字清清楚楚地显示,官牙的利润率,比开张初期下降了近两成。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收购价一再让步。
钱主事站在一旁,不敢多言。
"这就是你办的好事?"赵启明冷冷道,"本官让你掌管官牙,是让你为市舶司赚钱的,不是让你当冤大头的。"
钱主事陪着笑脸:"使君,实在是没办法。欧阳家那次之后,番商们都学精了。他们一来就说'上次欧阳家不也让了吗',我若不让,他们便不肯交货。货船停在港口,不愿进港,又影响后续的交易,算下来,还不如让一点。"
"让一点?你这一让,便是半月让了五千贯!照这么下去,官牙还赚什么钱?"
钱主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使君,要不咱们还是按原来的规矩来?不管番商怎么闹,都不让步?"
赵启明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行。若现在强行收紧,番商必然反弹。到那时,他们会说'之前能让,现在为何不让',只怕会闹得更凶。"
赵启明揉了揉太阳穴,心中烦闷。他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困境。
当初答应谢道临让欧阳家一步,本以为只是个案,不会产生太大影响。可他没想到,这一让,番商们尝到了甜头,便开始有样学样。而官牙的官吏们,为了息事宁人,也就一再妥协。结果便是,官牙的权威被一点点削弱,利润被一点点蚕食。
更让他憋屈的是,他知道这个局面是怎么形成的,却无力扭转。
因为一旦他强行收紧,番商必然会闹。到那时,谢道临会不会再次出面"调停"?若他出面,自己是让还是不让?
让,便是继续被蚕食;不让,也会让番商觉得"官府出尔反尔"。
两头都是死路。
赵启明深吸一口气:"往后收购,价格可以适当放宽,但不能没有底线。每批货物,最多只能比官牙初价高一成。超过这个幅度,一概不谈。"
"是。"钱主事应声退下。
赵启明独自坐在案前,他忽然想起谢道临那日来说情时的神情——温和、诚恳、大局为重。
当时他还觉得,谢道临确实是在为扬州商市着想。可现在回想起来,那份"诚恳"背后,是否还藏着什么别的心思?
盐铁衙署,值房。
谢道临正在批阅海州盐场的试点报告。他在报告上批了"继续试点,严守保密可考虑在明年春,扩大五十户。"
正写着,幕僚轻叩门扉,进来禀报:"使君,市舶司那边有新动静。"
谢道临放下笔:"说。"
"赵使君下令,往后官牙收购珍货,价格浮动不得超过初价的一成。据说是因为近半月让步太多,利润下降厉害,赵使君有些坐不住了。"
"意料之中。"
幕僚又道:"不过,番商们对此颇有微词。有几家番商在私下议论,说官牙出尔反尔,前些日子还能多给些,如今又要压价。还有人说,若官牙继续这么霸道,他们便要转去泉州了。"
"转去泉州?"谢道临语气淡淡,"由他们去。真要走的,拦也拦不住。不想走的,说说而己。"
"使君的意思是不管?"
"不必管,本使上次出面,是因为欧阳家的事闹得太僵,影响商市大局。如今官牙定了规矩,番商若不满,自然该去找市舶司,与盐铁衙署何干?"
幕僚恍然大悟:"使君英明。"
"不过,让市易吏多留意那些'说要走'的番商,看他们到底是真走还是假走。若真有走的,记下来;若只是说说,也记下来。这些,都是有用的。"
"是。"
谢道临很清楚,连锁反应己经开始了。
欧阳家的让步,引发了其他番商的效仿;其他番商的效仿,导致官牙利润下降;利润下降,逼得赵启明不得不收紧政策;政策收紧,又引发番商不满。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而赵启明,正在这个循环中越陷越深。
他想收紧,却不敢收得太紧,怕番商真的跑了;他想放松,却又不能放得太松,怕官牙的利润彻底没了。
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才刚刚开始。除非他真能下狠心,取缔了官牙,或是不再依靠 官牙敛财。
八月下旬,又一份报告送到谢道临案前。
"使君,林家真的走了。"
谢道临抬眼:"详细说说。"
"林家昨日将在扬州的行栈转让给了另一家番商,自己的货船己经启程南下,听说是要去泉州重新开张。临走前,林老板在港口茶肆里喝了一场酒,酒后说了不少话,大意是'扬州官牙太霸道,不如泉州那边来得自在'。"
"还有谁要走?"
"暂时没有。不过,有几家番商在观望,说是要看林家在泉州的情况。泉州那边终是没有扬州的买卖好做。"
谢道临点了点头:"林家走了之后,他原本在扬州的生意,由谁接手?"
"由一家姓郑的番商接手。郑家与市舶司关系不错,听说是钱主事引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