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谢道临照常去盐铁衙署处理公务。
他召来几位心腹幕僚,吩咐了几件事。
几位幕僚虽不明白谢道临为何突然关注这些,但既是吩咐,自然照办。
"使君,这些事可是与市舶司有关?"一位幕僚试探着问。
谢道临淡淡道:"本使与赵使君虽是合作,但有些事,还是要心中有数。市舶司若出了乱子,波及到盐铁衙署,便是我等失职。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的。"
幕僚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谢道临挥手让他们退下,又拿起案上的一份文书,开始批阅通州盐场的月报。
表面上,他仍是那个勤政务实的盐铁使,日复一日地处理着繁琐的政务。
六月下旬,扬州依旧繁华如常。
运河上舟楫如织,码头上脚夫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市舶司的官船往来频繁,护航船队按时出港。官牙"怀远牙行"的招牌挂在港口最显眼的位置,进进出出的商贾络绎不绝。
一切看起来,都在按部就班地运转。
盐铁衙署的值房内,谢道临正在批阅通州盐场的季度报表以及江都县呈上来的夏税征收情况。今年天气不错,夏收比预期好,税收也相应增加。他略一扫视,便在文书上盖了印。
一桩桩公务,处理得有条不紊。
午后,负责市易的属官前来禀报:"使君,近日城中布匹、茶叶的价格有所上涨。经查,是因赵使君那边的官营织坊、茶行,将部分产能转去供应官牙出海的货物,市面供应有所减少。"
谢道临神色如常:"涨了多少?"
"布匹约涨了一成,茶叶涨了一成半。百姓虽有微词,但尚可承受。"
"那便由他去。赵使君的织坊、茶行,本就是为海贸服务。如今官牙生意兴隆,自然要优先供应。市面价格小幅波动,是正常的。"
属官躬身道:"使君所言极是。"
"不过,"谢道临话锋一转,"让他们多留意百姓反应。若有人因此生计艰难,可酌情从平准铁务的经验中,考虑是否需要平抑物价。但此事不急,再观察半月。"
"是。"
布匹、茶叶涨价,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赵启明的官牙要出海贸易,必然会挤占原本供应扬州本地的份额。而一旦本地供应减少,价格自然上涨。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却是一个苗头。
百姓如今觉得"尚可承受",是因为涨幅不大。但若继续涨下去,或是涨价的商品越来越多,那么"微词"便会变成"怨言","怨言"便会变成"不满"。
而这些不满,会慢慢积累,慢慢发酵,最终指向一个方向——官府与民争利。
谢道临不需要推波助澜,只需要冷眼旁观。
傍晚时分,一名幕僚悄然来到值房,低声禀报:"使君,您吩咐留意的事,有了些眉目。
谢道临放下手中的文书:"说。"
"林家近日在私下联络其他几家番商,说是想联名上书市舶司,请求放宽官牙对珍货的垄断。据说他们的说辞是'官牙虽好,然番商亦需活路,若一味垄断,恐伤商贾之心'。"
谢道临微微颔首:"他们可曾递书?"
"尚未。听说是在犹豫,怕得罪赵使君。"
"让人继续盯着。若他们真的递书,立刻告知本使。"
"是。"
幕僚又道:"还有一事。市舶司负责官牙事务的主事,姓钱。此人近日购置了一处宅子,在城东,花了三千贯。据查,此人在市舶司任职不过一年,俸禄加上常例,断无可能攒下如此身家。"
"查清楚了?"
"千真万确。那钱主事还在宅子里大摆宴席,请了不少商贾。据说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好。此事记录在案,但不要声张。继续盯着,看他还有什么动作。"
"遵命。"
官牙垄断珍货,定价权、采购权都在市舶司手中。像这样的主事,只需要在价格上动些手脚——比如压低从番商手中收购的价格,再抬高卖给内地商人的价格——便能从中渔利无数。
更何况,还有代销资格的分配。哪家番商能拿到代销权,哪家拿不到,这本身就是一门生意。那钱主事只需要稍微"关照"某些番商,便能换来丰厚的回报。
赵启明未必不知道手下在做什么,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若赚了钱,自然会孝敬上司。而赵启明拿了好处,便不会深究。
这是官场的潜规则,也是腐败的温床。
七月初,扬州的酷暑愈发难耐。
街市上,一些细微的变化开始显现。
茶肆里,几个茶商聚在一起,低声抱怨:"这官牙可真是霸道。我们从南洋进的香料,本想自己卖,结果市舶司说了,珍稀货物必须先过官牙,官牙不要的,我们才能自己处置。可官牙给的价,比市价还低!"
"可不是嘛。我听说林家也是这么被压的。林家在南洋经营多年,货源稳定,如今却处处受制于官牙。听说林老板私下里己经在考虑,是不是要转回泉州发展了。"
几人说着,语气里满是无奈。
而在码头上,几个脚夫也在闲聊。
"最近布匹又涨价了,我家婆娘前几日去买布,说是比上月又贵了二十文一匹。"
"可不是。官府的织坊都忙着给官牙供货,哪顾得上咱们小老百姓。"
"听说茶叶也涨了。往年这个时节,好茶也就一百文一斤,如今都一百二十文了。"
"唉,官府有官府的道理,咱们小民也只能认了。"
这些抱怨声,零零散散,并不集中,也不激烈。但它们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散,落在扬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而盐铁衙署的市易吏,便是这些"种子"的收集者。他们走街串巷,听茶肆里的闲言碎语,看码头上的民情冷暖,然后将这些信息,整理成报告,呈给谢道临。
七月中旬,又一份报告送到谢道临案前。
"使君,欧阳家与市舶司起了争执。"
谢道临抬眼:"何事?"
"欧阳家从南洋运来一批犀角,品相上佳。按规矩,需先送官牙验收。官牙给的收购价是每根八十贯,但欧阳家认为品相如此之好,至少值一百二十贯。双方争执不下,欧阳家拒绝交货,市舶司便以'抗拒官府收购'为由,扣押了欧阳家的货船。"
谢道临沉默片刻:"赵使君可知此事?"
"知道。据说赵使君让钱主事去处理,钱主事给欧阳家的答复是——要么按八十贯交货,要么货船继续扣押,每日还要交泊位费。"
"欧阳家如何应对?"
"欧阳家气不过,但也无可奈何。听说欧阳老板己经托人找关系,想请赵使君网开一面。"
事情,正在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官牙的垄断,己经从"挤压番商生存空间",升级为"强行压价、扣押货船"。这己经不是简单的利益冲突,而是赤裸裸的权力压迫。
而欧阳家的反应——托人找关系、请赵启明网开一面——也恰恰说明,番商们己经意识到,在这场博弈中,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这种无力感,会逐渐转化为更深的怨恨。
而一旦有人率先站出来,公开挑战官牙的权威,那么其他番商必然会一拥而上。
届时,赵启明便会陷入众矢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