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廿三,宁娘满月。
扬州谢府并未大张旗鼓。庶女满月,依例本就不兴铺张。
府中只在内宅设了一桌家宴,请的也只是自家人——六叔、七叔。
午后未时,家宴正式开席。
内宅正厅布置得素雅温馨,炭盆里焚着安神的香料,窗外槐花正盛,香气隐隐透进来。玉娘月子刚满,气色己恢复了大半,今日特意换了身月白色的褙子,头上簪着一支素银芙蓉簪,整个人显得端庄柔和。
宁娘被奶娘抱在怀里,穿着新做的石榴红小襦裙,额间点了朱砂,小脸粉扑扑的,正安安静静地睡着。
"六叔、七叔,今日劳烦跑这一趟。"谢道临起身相迎,神色温和。
六叔摆摆手,笑道:"自家人,说什么劳烦。宁娘这孩子,瞧着就是个有福气的。"
七叔也凑近看了看,啧啧称赞:"眉眼随了弘之,将来定是个秀气的姑娘。"
玉娘在一旁盈盈欠身,"两位叔伯谬赞了。"
几人落座后,丫鬟们陆续端上酒菜。菜色并不奢华,却道道精致——清蒸鲈鱼、酒糟鸭、笋干烧肉、糟卤拼盘,还有一道扬州特色的烫干丝。酒是谢道临自己窖藏的黄酒,温润不烈。
六叔先举杯,朗声道:"今日为宁娘贺喜,也为玉夫人贺喜。愿宁娘平安顺遂,愿这府中日日安泰。"
"日日安泰。"谢道临与玉娘应声举杯。
三人饮尽杯中酒,气氛和睦。
酒过三巡,六叔话锋一转,压低了些声音:"对了,弘之,这两日听闻市舶司那边又有新动作?"
"六叔消息倒灵通。赵使君打算设个'官牙',专司南洋珍货的买卖。眼下还在拟章程,具体如何,还得再看。"
六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多问。他虽是商贾,却深知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一旁七叔也只是笑着应和:"赵使君做事,向来雷厉风行。"
谢道临知道六叔的心思。但今日是家宴,不是议事的场合,他只淡淡道:"赵使君自有分寸。六叔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寻我便是。"
几人不再多言,转而说起了些家族琐事——族中某个远房侄儿最近娶亲、某位长辈身体抱恙之类。
玉娘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添茶斟酒,进退有度。她虽是媵妾,但在这样的家宴上,实际上扮演着女主人的角色。两位叔伯对她也颇为客气,称呼"玉夫人",并无半分轻慢。
宴席进行到一半时,二管家在门外轻声禀报:"郎君,长安来了信,还有几箱礼品。"
谢道临微微颔首:"送进来。"
很快,两个家仆抬着两只描金漆木箱进了厅,另有一个锦囊单独呈上。谢道临接过锦囊,里面是两封信——一封是父亲谢明远的,一封笔迹娟秀,是卢静姝的。
他先拆开父亲的信,内容也言简意赅:得知宁娘满月,特遣人送些薄礼。信中提到长安谢府一切安好。末尾叮嘱谢道临在扬州勿要大意,朝中局势微妙,凡事需谨慎。
谢道临看完,将信收好,又拆开卢静姝的那封。
卢静姝的信写得更长些,笔触温婉。她先是恭贺宁娘满月,又问候玉娘身体可好、月子里可曾受过风寒。信中提到自己特意准备了些补品和婴孩衣物,都是范阳卢氏祖传的方子和绣样,盼能对玉娘和宁娘有些用处。
她还提到长安谢府对宁娘的重视——祖母特意吩咐在家庙中为宁娘添了长生牌位,祈求平安顺遂。字里行间,虽不乏嫡妻对庶女的客气距离,却也透着真诚的善意。
信的最后,卢静姝单独写了一段给玉娘的话,语气更为亲近,只说她在扬州操持内宅辛苦。宁娘虽是庶出,却也是谢家血脉,将来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写信。
谢道临看完,将信递给玉娘。玉娘接过,细细看了一遍。
"阿姊好意。"玉娘轻声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
谢道临知道她心里感动。玉娘出身虽不算寒微,但确实是庶出,这份体谅,对玉娘而言,是实实在在的安慰。
六叔七叔见状,也举杯道:"长安那边挂念着,这是好事。弘之有贤妻良妾,家宅自然安稳。"
谢道临举杯应了,又吩咐丫鬟将礼箱打开。
箱中东西不少——几匣上好的燕窝、几瓶鹿茸人参、几匹精细的蜀锦,还有几套婴孩的衣裳鞋袜,针脚细密,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另有一只小巧的金锁,雕刻着"长命百岁"西字,是给宁娘的满月礼。
谢道临看着她,心中也有些触动。
他知道,卢静姝的这份善意,不仅仅是对玉娘和宁娘,更是对他的一种支持。一个和睦的家宅,对于他这样的官员而言,是最坚实的后盾。
而玉娘,则用她的温顺和识大体,守住了扬州的内宅。两个女人,一个在长安,一个在扬州,各司其职,互不掣肘,这便是世家内部的秩序。
宴席继续,气氛却比之前更添了几分温情。
宁娘在奶娘怀里醒了,睁着黑亮的眼睛西处张望,小嘴一撇,似乎要哭。玉娘忙接过来,轻轻哄着。六叔笑道:"宁娘这是饿了。"
玉娘有些不好意思,抱着宁娘退到了屏风后。奶娘跟着过去,帮忙照料。
谢道临与两位叔伯又聊了会儿,话题渐渐转到了些轻松的事——扬州近来的风物、街市上的新鲜事。
一家人说说笑笑,时光在暖融融的氛围里悄然流逝。
待到酉时,家宴散席。六叔七叔起身告辞,谢道临亲自送到二门外。
"弘之留步。府中诸事,还需弘之多费心。宁娘是个有福气的,将来定能光耀门楣。"
谢道临笑了笑:"借六叔吉言。"
目送两位叔伯离去,谢道临转身回到内宅。玉娘己经将宁娘哄睡,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卢静姝的那封信,一遍遍地看。
"还在看?"谢道临在床边坐下。
玉娘抬起头,眼眶还有些红:"阿姊待妾身这般好,妾身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你把内宅打点好,把宁娘抚养好,便是最好的报答。静姝是个明理的人,你也是。你们两个,一个守长安,一个守扬州,都是我的依靠。"
玉娘点点头,将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妆奁里。
谢道临看着她,又看了看熟睡的宁娘,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得的平静。
宁娘满月了,玉娘月子也满了。挽兰和漱梅的事,也该有个着落了。还有赵启明那边的"官牙",还有长安父亲信中提到的"朝中局势微妙"
一桩桩,一件件,都在等着他去处理。
但至少在今夜,他可以安心地陪在家人身边,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安宁。
身后,玉娘轻声唤他:"夫君,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谢道临转过身,看着她温柔的笑容,点了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