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谢府书房。
谢明远刚放下笔,面前摊开的是一份刚写就的奏疏草稿,内容关乎今岁国子监生徒的考课遴选。作为国子监祭酒,这是他分内之事,亦是谢氏在文教领域影响力的体现。
书案一角。那里放着几日前收到的、来自扬州禀报宁娘满月宴顺利的回信。
家宅平安,子嗣延绵,总是令人心安的。玉娘所生虽是庶女,但长安正妻卢静姝处置得体,范阳卢氏送去的贺礼分量恰当,既全了礼数,又未过分抬举,维持着世家内部微妙的平衡。这份内宅的安稳,是谢道临在扬州放手施为的基石。
然而,朝堂之上的风云,却远非内宅这般可以轻易理顺。
“父亲。”谢道铭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可是西边又有消息?”
“是。”谢道铭低声道,“兵部与鱼监军(鱼志弘)的龃龉,今日又在政事堂闹了一场。”
谢明远微微阖眼,似在养神,实则脑中己飞速运转。宦官监军,古己有之,但本朝陛下李景元此次赋予监军使鱼志弘“专折奏事”与“核察饷械”之权,分量非同小可。
这等于在兵部与前线将帅之间,硬生生楔入了一个只对皇帝负责的耳目,而且是个对军事未必精通,但对争权夺利定然热衷的宦官。
“所为何事?”谢明远声音平静。
“还是为陇右新募那五千‘长镇兵’的饷械分配与驻地轮换事宜。兵部依循旧例和地理形势拟定方略,鱼监军却每每以‘体察圣意’、‘确保万全’为由,横加干涉。今日更是指责兵部文书繁冗,效率低下,延误军机。”
兵部文书程序固然有其弊病,但鱼志弘此举,无非是要彰显其存在感,并将手更深地插入军队事务中。陛下要的是绝对掌控,鱼志弘便是他伸向西线军队的那只无形之手。
“结果如何?”
“裴相出面调和,各打五十大板。责令兵部精简文书,亦申饬监军使不得越权干涉具体军务调度。然而,就在昨日,西线传来军报,新募长镇兵一部在巡边时,与吐蕃一小股游骑遭遇,发生了冲突。”
“战果如何?”
“互有伤亡。我方折了十七人,斩首三级。规模不大,但这是新军成军后首次接敌。兵部认为小挫无妨,可积累经验。但鱼监军的密折,恐怕早己递入禁中。其中言辞,必是夸大其词,强调新军之弊,或暗指兵部选练不力、支援不足。”
谢明远沉默片刻。他虽不掌实权,但浸淫朝堂数十年,对其中关窍洞若观火。这场小规模的冲突,本身战果微不足道,但在长安的朝堂上,却会被无限放大,成为各方势力攻讦的借口。
兵部与监军使的矛盾会因此激化。
支持募兵制的崔相等人会承受压力。而陛下李景元,或许会更加坚信加强对军队控制的必要性,甚至可能对兵部产生更多疑虑。
“多事之秋啊。”谢明远轻叹一声。他想起给儿子信中的提醒——“朝中局势微妙”。现在看来,这微妙正在走向明朗化的冲突。西线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最终影响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扬州。
“父亲,我们”谢道铭欲言又止。谢氏立场微妙,既是世家代表,又需在皇权与世家、朝中各派系间维持平衡。
“静观其变。另外,遣人留意陛下对西线军费的态度。若战事有扩大之势,或陛下决心加大对陇右的投入,各地盐铁、市舶的压力,只会增,不会减。”
他这是在提醒谢道铭,也是在透过谢道铭的渠道,间接提醒远在扬州的谢道临。长安与扬州,虽远隔千里,实则呼吸与共。
“儿子明白。”
“去吧。”谢明远挥了挥手。
“多事之秋。”谢明远轻叹一声,与之前无二。他看向谢道铭,“这些消息,弘之在扬州,也该知晓。”
谢道铭心领神会:“儿子明白。相关的邸报抄件,以及我们的人从兵部外围和监军使随员那里听到的风声,己经整理妥当,会通过南下的商队,夹在货品文书里,尽快送到二弟手中。”
谢明远“嗯”了一声,不再多言。有些事,无需点透。谢道铭掌管那些渠道,自然知道如何将消息安全稳妥地传递出去,也知道该如何筛选信息,让谢道临能准确把握长安的风向,尤其是来自宫闱和兵部的暗流。
谢道铭见父亲再无吩咐,便躬身告退。转向府邸一侧较为僻静的账房。那里看似是处理家族田庄商铺日常账目的地方,实则另有乾坤。
他在内间密室中,迅速将方才与父亲谈论的要點,连同几份不易引人注目的抄录文书,用特定的隐写手法,处理进几封看似普通的家信与货品清单中。
这些“家信”会随着明日启程前往扬州的商船,交到谢道临手中。扬州繁华,商队往来频繁,这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信息通道。
帝国西疆,新募的士兵刚刚经历了血的洗礼,监军与将帅的权力博弈正酣。而长安城中,暗流涌动,一场因西线小挫而引发的风波,正在酝酿。
谢明远在窗边望着西方,在这皇权与世家永恒博弈的棋局上,一步都错不得。
“弘之,你在扬州,且看这长安风,欲往何处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