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盛夏七月,盐铁衙门的账房内,主簿将最新的盐引销售册子呈了上来。
"使君,最后一批盐引己售罄。共回笼银钱二十八万三千余贯,扣除正常盐课,超额部分为二十五万一千贯。"
谢道临接过册子,逐页翻看。上面详细记录着每一笔盐引的售出时间、购买商户、价格折扣。越早购买的商人,折扣越大;越晚入场的,则需按正价购买。
整个超发过程,历时两个半月。
前期观望者众,真正出手的不过十几家大商。待看到扬州市面日渐繁荣,且盐引可以流通,其余商人这才陆续跟进。到了最后半个月,几乎是抢购的局面。
"盐铁衙署这边的摊派,凑齐了?"
"凑齐了。可随时解送。"
谢道临点了点头,又问:"市舶使司那边呢?"
"赵使君那边的摊派是一十一万西千贯。这笔钱也一并备齐。只是使君之前吩咐过,这笔钱暂且不急。"主簿小心道,"属下不敢擅专,特来请示。"
谢道临沉默片刻,放下册子:"不急。
主簿应了声是,没敢多问,退了下去。
他自然明白谢道临的意思。
盐引超发这步棋,虽是与赵启明联手走的,但双方说到底还是朝中两股势力的延伸。谢道临代表世家,赵启明代表皇权,如今因朝廷催逼而暂时合作,却不代表立场一致。
这十万余贯银钱,是谢道临手中的筹码。
若赵启明那边果真能按约定,扩建官营织坊、开拓海外贸易,为盐引超发兜底,这笔钱自然会如数交付。
但若赵启明中途变卦,或是朝中局势生变,这笔钱便是谢道临手中的底牌。毕竟市舶衙门无论如何不可能凭空从海运上变出钱来。
官场上从无化敌为友的童话,只有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换。
双方彼此心知肚明,维系这脆弱联盟的,也不是信任,而是互相捏在手中的把柄与共同需要承担的风险。赵启明握着盐引超发的实证,而他,则钳制着这笔亟待上缴的国帑。
赵启明不急于催促谢道临交钱,此事关乎两人共同的乌纱帽乃至身家性命,谢道临不会,也不敢私吞。
只要钱在扬州,能按时解往京师,过程如何,他可以暂时不计较。毕竟,开拓海贸、建立官营作坊等诸多事务,还需倚仗谢道临在地方上的施政手腕。此刻撕破脸,对谁都没有好处。
此时的扬州依旧是一派同僚和睦的景象。
三日后,赵启明派人送来一封信。
信中只有一句话:"盐课己足否?"
语气平淡,不见催促,也不见怨怼。
谢道临提笔回了一封:"盐铁衙署摊派己齐,择日解送。市舶使司部分,待官营织坊动工后再议。"
言下之意很明确:我这边的钱备好了,但你那边得先做出点动静来。
信送出后,两日无回音。
谢道临也不着急,照常处理县务。该催的农税催,该盯的工程盯,一切如常。
第三日傍晚,赵启明的幕僚亲自登门,递上一份文书。
"谢明府,这是刺史府拟定的官营织坊章程。使君让在下转呈明府过目。"
谢道临接过,展开细看。
章程共十二条,从选址、建材采购、工匠招募,到日后的经营模式、产品销路,事无巨细,全都列明。其中第七条写道:"织坊建成后,首年所产丝绸,三成供应海外蕃商,五成内销,两成作为官府储备。"
谢道临看到这里,心中微松。
这条款,与此前二人商议的内容一致。说明赵启明确实在按约定办事,而非虚与委蛇。
"回去告诉赵使君,章程无异议。日后若有所需,江都这边会全力配合。"
幕僚行了一礼,告退。
当晚,谢道临让主簿将市舶使司的那笔摊派款备齐,装入专用的钱箱,封上县衙的火漆印。
"这笔钱,先放在库房。遣人告知赵刺史,若朝廷差人催缴,可随时解送。"
"是。"
又过了五日,扬州城外的官营织坊工地正式竣工。
赵启明亲自到场监督,还请了几位城中有名的织户掌柜作为顾问。工地上桩木林立,民夫往来,颇有声势。
消息传到江都县,谢道临立刻让主簿备车,将市舶使司的那笔摊派款送往刺史府。
赵启明收到钱款,回了一封简短的条子:"知道了。"
如今两人之间的往来,简洁克制。三言两语间,一次关乎巨款归属的关键交接便被轻描淡写地安排下去,没有剑拔弩张,只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与各自留有余地的防备。
谢道临看完信,随手搁在一旁,继续批阅县务文书。
主簿站在旁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使君,属下有一事不明。"
"说。"
"赵使君手中握着使君超发盐引的把柄,若他日后反水,向朝中参奏,岂非"
"嗯。"谢道临淡淡道,"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暂时的利益。眼下我与赵刺史合作,是因为彼此都需要对方。但这份合作,不是建立在信任上,而是建立在相互掣肘上。"
"他不敢轻易上表参我一本,因为我能拖他下水。我也不敢随意撤手。双方都被绑在这条船上,只能一起往前划。"
"至于信任?"谢道临嘴角微扬,"那是奢侈品。"
言罢,谢道临继续批阅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