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来,扬州城的气氛渐渐有了些不同。
最先感受到变化的,是城中的丝绸商人。
刺史府发布的减免税收告示贴出后,不少原本在观望的织户,开始扩大作坊规模。有的添置了新织机,有的多雇了几个织工,还有的干脆将隔壁院子也租了下来,扩建厂房。
谢道临午后路过西市,便看到几家绸缎铺的门口,工匠们正在搭建新的货架。掌柜的站在门口,满脸喜色地指挥着伙计搬运货物。
"明府。"县尉陪在一旁,指着不远处一家规模颇大的织坊,"那家是城里的大户,姓沈。听说最近从苏州又订了二十台织机,正在招募织工。开出的工钱,比往年高了两成。"
谢道临看了一眼,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穿过西市,又到了茶行聚集的街巷。这里的变化更明显。
往日冷清的茶行,如今门前都停着几辆货车。伙计们进进出出,忙着搬运茶叶。空气中弥漫着茶香,混着夏日的暑气,倒也不算难闻。
"这些茶行,近来生意可好?"谢道临随口问道。
"好得很。"县尉连忙答道,"听说刺史府那边放了话,官营织坊建成后,需要大量采购丝绸、茶叶、瓷器,以供应海外蕃商。这些有茶庄的茶行便都想着先囤些货,等着官府来收。"
谢道临点了点头,又问:"囤货的本钱,哪来的?"
"有自己的,也有借的。"县尉想了想,"城里几家钱庄,最近放贷放得勤。听说利息还比往年低了些。"
谢道临听着,心中了然。
官府的动作,带动了民间的预期。商人们看到了商机,自然愿意投钱进来。钱庄也不傻,看准了这波行情,便放宽了借贷条件。
这便是所谓的"民间资本活络"。
只要官府的方向对了,民间自会跟上。并不需要刻意的引导。
回到县衙,谢道临让主簿把近来江都县的商业活动做个汇总。
两日后,主簿呈上来一份详细的报告。
"明府,近一个月来,城内外新开张的作坊、铺面,共计三十七家。其中织坊十二家,茶行八家,瓷器作坊五家,其余为杂货铺、木材行等。"
谢道临翻看着报告,问道:"这些新开的作坊,雇了多少人?"
"粗略统计,约有八百余人。大多是附近村镇的农户妇孺,来城里做工补贴家用。"
"工钱如何?"
"比去岁高了一成到两成不等。听说是因为作坊多了,都在抢人,价钱便被抬了上去。"
谢道临点了点头,心中暗自盘算。
八百余人,看似不多,但这只是开始。待官营织坊建成,规模更大的作坊开工,雇工数量还会继续增加。
这些人有了工钱,便有了消费能力。而每一笔消费,都会转化为市面上的流通银钱。
而这些银钱,最终又会以各种税收的形式,回流到官府手中。
这便是他与赵启明那套方案的核心逻辑——扩大生产,增加就业,提升民间财富,为盐引超发兜底。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维持稳定的情况下，所以今年的农业生产不能落下。也绝对不能再遭了灾。
何况眼下才刚开了个头,真要见效,还需时日。
"继续盯着。"他吩咐主簿,"每旬报一次,看这些作坊经营得如何,有无拖欠工钱、克扣伙食的情况。若有,立刻报上来。"
"是。"
主簿退下后,谢道临又看了会儿案头的文书。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县尉来见。
"明府,沈家织坊的掌柜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位西十余岁的中年人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明府,草民沈福,是城中沈家织坊的掌柜。"
"嗯,有何事?"
"是这样。"沈福小心道,"草民家近来扩建作坊,新购了二十台织机,又招了五十余名织工。眼下厂房、织机都齐了,就是蚕丝有些不够。听闻江都县附近几个乡,往年都有养蚕的,草民想问问明府,能否帮忙牵个线,让草民首接从农户手中收购蚕丝?"
谢道临看了他一眼:"首接收购?价钱如何?"
"自然是按市价。"沈福连忙道,"草民不敢坑农户。只是眼下城里蚕丝行的价格有些虚高,若能首接从源头拿货,既能省些本钱,农户也能多赚些。"
谢道临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此事可行。县里会派人协调,但有一条,价格不得低于市价的八成,且需当场结清银钱,不得拖欠。"
"草民明白,定按明府吩咐办。"沈福大喜,连声道谢。
送走他后,谢道临让主簿拟了个章程,允许城中作坊与农户首接对接,县衙在中间提供担保和监督。
这一招,既能降低作坊的成本,又能增加农户的收入,也是一举两得。
消息传出后,不止沈家织坊,其他几家大的作坊也纷纷效仿。一时间,江都县附近几个产蚕丝的乡镇,变得热闹起来。
作坊的掌柜带着伙计,首接到村里收购蚕丝。农户们看到真金白银当场结算,自然也愿意卖。去岁遭了水灾，能早补贴些自是最好。
有些精明的农户,甚至开始琢磨着明年多养些蚕,好赚更多的钱。
而城里那些蚕丝行的老板,见作坊都绕过他们首接去收货,便也坐不住了。有的降低了价格,有的上了好货,还有的干脆自己也跑到乡下去收购,好保住生意。
整个扬州城,一下子活络了起来。
谢道临站在县衙的二楼,看着远处西市方向隐约可见的忙碌景象,心中稍安。
这便是他想要的结果。
官府只需定好规则,剩下的交给市场自己运转。商人逐利,农户求活,各取所需,自然会形成良性循环。
只要这个循环能持续下去,盐引超发的窟窿,迟早能填上。
当晚,赵启明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是官营织坊的选址己定,工程即将动工。信中还提到,近来扬州城内商业活跃,市面繁荣,百姓颇有生气。
言辞之间,倒是少了往日的针锋相对。
谢道临看完信,提笔回了一封,简短地说了江都县这边的情况,又提醒赵启明,官营织坊建设需稳妥,不可贪快而忽略质量。
信送出后,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眼下,至少是开了个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