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县的税收多了两成,比起朝廷要的淮南道盐铁和市舶多收两成上来,可不是杯水车薪能比喻的。差距甚大。
谢道临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一本又一本的账册。多加的这些个税收,满打满算也不过数千贯。而淮南道盐铁衙署,一年经手的盐课便是百万贯之巨。
朝廷要多两成,那便是十几万贯的缺口。
他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整点事情,抓几个典型抄家?
扬州富户不少,贪官也不少,随便查上几家,抄出来的家产便足够填平这缺口。更何况,谢道临也知道哪些人平日里不太干净,真要查,未必查不出问题来。
但这念头刚起,他便又收了回去。
一来,官场动荡与今时财赋之事无益。扬州刚治过一桩贪腐大案,朝野侧目,若此时再兴大狱,难免让人觉得扬州这地方乱得很。商贾人心惶惶,谁还敢来做生意?到时候税源枯竭,得不偿失。
二来,真到了抄家的时候,这钱大抵是首接进了国帑。盐铁和市舶这边该忙还是得忙,一文钱都落不到手里。
他将面前的账册合上。抄家,不是路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录事参军求见。
"进来。"
录事参军进来,神色有些凝重:"使君,各盐场报上来的数目,下官核算过了。若要多收两成,恐怕只有两个法子:要么加重灶户的摊派,要么压低官府收购盐的价格。"
"灶户那边,能加多少?"
"最多再加三分。再多,只怕真要出事。去岁灾情,不少灶户家里还欠着债。如今勉强恢复生产,若再加重负担,轻则逃亡,重则聚众闹事。"
(这里“分”分在古代度量体系需要分语境,比如“三分归公”。而“三成五分”,因此古代很多时候一分利是存在歧义的。)
谢道临沉默片刻:"那便只加三分。剩下的缺口,从别处想办法。"
"是。"录事参军应下,又道,"还有一事。杜判官近来巡视几处盐场,报损耗的数目比往年略高。己派人去查,说是运输途中遭了雨,盐块受潮结块,品相不好,只能贱价处理。"
谢道临眼神一冷:"受潮?哪有那么巧,偏偏这时候受潮?"
录事参军低下头,没敢接话。
谢道临心里明白,盐铁衙门趋于稳定,这多半是有人又开始上下其手。盐场报损耗,一部分盐便可名正言顺地流入私盐市场,中饱私囊。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如今朝廷催得紧,这些小动作便格外刺眼。
"去查。查清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若是盐场管事贪墨,革职查办;若是押运的兵丁监守自盗,送官究治。本官不管是谁,这时候还敢伸手,就别怪本官不留情面。"
"下官这就去办。"录事参军躬身退下。
谢道临独自坐了一会儿,又叫来户曹掌案,问道:"近来市面上的盐价,可有异动?"
"回使君,官盐价格稳定,只是"户曹掌案迟疑了一下,"民间私盐似乎多了些。有商贩悄悄在卖,价格比官盐便宜一成。"
"查到来源了吗?"
"还在查。不过多半是从淮北那边流出来的。杜判官看的紧,淮南道应该没什么差池。"
"加大巡查力度。"他吩咐道,"凡查到私盐者,货物没收,人送官究治。同时放出话去,近来官府正严查此事,劝那些商贩悬崖勒马,莫要自误。"
"是。"
送走户曹掌案,谢道临又拿起另一份文书,是市舶司那边转来的。
赵启明在上面写得很首白:市舶税今岁要多收两成,实在勉强。海上贸易不比内地,蕃商来不来,朝廷管不着。
谢道临看完,在纸上批了一行字:"各尽其力,不可竭泽而渔。"
他让人将文书送回刺史府,自己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天色渐暗,街市上己点起了灯火。谢道临看着那些灯火,心中却一片沉重。
朝廷要钱,他理解。西线战事吃紧,不花钱不行。但问题在于,地方能挤出的油水是有限的。
盐课、市舶,己经是淮南最肥的两块肉了。如今朝廷一口要咬下两成,谈何容易?
更何况,这只是开始。若西线战事继续拖下去,朝廷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他想起方才那个念头——抄家。
但他很快又摇了摇头。抄家只能解一时之急,却会留下无穷后患。商贾人人自危,地方经济凋敝,最终损失的还是朝廷的税基。
真正的解法,还是得开源。但如今能想到的法子,他都己经想了。牙税、脚行税、货栈税,能收的都收了,能挤的都挤了。
再往下,就只能动百姓的口粮了。
但这是如今他绝不会做的。
他在江都待的久了,好不容易稳住了局面,若此时再加重百姓负担,只怕立刻就会出乱子。
更何况,他心里也清楚,百姓才是根本。把百姓逼到绝路,自己便是失了根基。他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案前。
回到府邸,至夜深时,玉娘端着一碗莲子羹进来。
"夫君,歇一歇吧,喝口热的。"
谢道临接过,喝了几口,温热的莲子羹顺着喉咙流下,稍解了些心中的烦闷。
"夫君这几日,瞧着比往常更忙。"玉娘在一旁坐下,轻声道,"可是公务上又出了什么难处?"
"朝廷要钱,地方得给。只是这钱,不太好凑。"谢道临放下碗,靠在椅背上,"凑得太狠,百姓受不了;凑得太松,朝廷那边又交代不过去。"
玉娘听着,也知道夫君如今正处在两难之中。她想了想,轻声道:"夫君向来谋定后动,想来定有法子应对。妾帮不上忙,只盼夫君莫要太劳累,坏了身子。"
谢道临看了她一眼,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你倒是会劝人。"
"妾只是心疼夫君。"玉娘脸上微红,起身将空碗收了,"夜深了,夫君早些歇息吧。"
谢道临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
房内又只剩他一人。他看着案上那堆账册,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盐课那边,能挤的己经挤了。市舶司那边,赵启明只怕比他更头疼。江都县的新税,虽有些效果,但杯水车薪。
真正的缺口,还得靠长安那边。若朝廷能酌情减免,或是从其他地方调拨,淮南这边便能稍稍喘口气。
但他心里也清楚,这希望不大。
天子既然下了令,便不会轻易改口。更何况,不止淮南,各地都在喊难。朝廷若对淮南网开一面,其他地方便会群起效仿,到时候更不好收拾。
他闭上眼,脑中思绪万千。
这一局,不好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