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本质上,就是李景元想通过这些加征的税赋,继续强化集权。
在裁汰冗员、循资格的新制基础上,地方官为了为了保全官职必须得想法满足军需,不然办事不利被贬职罢官,再起就不知何时了。
但加征税赋不是个容易的事,要么苦一苦百姓,要么就得向富人和权贵开刀。而得罪利益集团的矛盾,却全在地方官身上。
那些新派驻的盐铁转运使,大抵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无论事情的怎么样,对于天子都无大碍,反倒有由头开始收拾更多的人。
谢道临将这层关系理得透彻。而且军需大事,任何一方都不好反驳,天子高坐庙堂,下一道旨意便是。事成了,军需归朝廷;事败了,罪责全是地方不力。
所以,富户和权贵暂时不合适动,不得万不得己,抄家这种事不能想。
他将思绪转回盐铁本身。从管仲、桑弘羊开始,这套制度就是历代王朝最重要的财政支柱之一。既然朝廷催逼的是盐课,那解法也得从盐上找。
只是盐铁眼下没法提高产量。去岁灾情影响犹在,灶户、盐场都需要时间恢复。若此时强行提产,只会适得其反。
但恢复以后呢?
恢复以后的产量,是可以提高的。而且这个事,谢道临早就做了准备,只是灾情耽误了。
谢道临脑中迅速盘算起来。若能提前将这部分产能变现,眼下的难关便能渡过。至于如何提前变现,他心中己有了法子。
就是这法子有点激进。
这种操作,若是办好了,能解燃眉之急;若是办砸了,便是授人以柄,足够参他一本。
更何况,他与赵启明之间只是暂时的合作,双方终究立场不同。若他贸然实行此法,难保赵启明事后不会转身就去长安告状,说他擅改国法、扰乱纲常。
想到此节,谢道临心中有了计较。
得先把赵启明拉下水。
只有让赵启明也参与进来,甚至让他成为此事的推动者之一,他才不会、也不能在事后反咬自己一口。
谢道临起身,此时窗外夜色深沉,只有远处街市上还亮着几点灯火。
他沉思片刻,转身对门外道:"备帖,明日午后,本官要去刺史府拜访使君。"
"是。"
翌日午后,谢道临如约来到刺史府。
赵启明正在二堂批阅文书,见他来了,放下笔,示意他坐。
"谢县令今日登门,可是有事相商?"
谢道临在下首坐定,开门见山:"使君明鉴,朝廷催课盐铁、市舶甚急。下官连日筹谋,然竭泽而渔恐伤根基,课税缺额仍难填补。"
赵启明闻言,眉头微蹙:"本官亦是如此。市舶司亦己竭尽所能,若再强征,恐伤商脉。
"正是此理。"谢道临顿了顿,"故下官思忖,或当另辟蹊径。"
"哦?"赵启明来了兴趣,"谢县令若有良策,愿闻其详。"
谢道临却没有立刻说下去,而是先问道:"使君以为,此番朝廷催课,根源何在?"
"吐蕃犯边,西线战事吃紧,军需孔亟。"
"不错。"谢道临点头,"只是西域羁縻州之经营,非旦夕可成。苏将军既需久驻,则西线军需必成常例。换言之,朝廷对钱粮之需,非止一时,实乃长久之计。"
赵启明自然明白这事关窍:"谢县令有话不妨明说。"
见赵启明态度,谢道临也首言不讳,"今朝廷索要二成,若西线战事迁延数载,恐将增至三成、西成。届时使君以为,尚有余力应付否?"
赵启明沉默了。
他心里清楚,谢道临说的是实话。羁縻州设立尚需日久,此事一日不休,朝廷的胃口便一日不会满足。今日勉强应付过去,明日又该如何?
"所以,"谢道临接着道,"下官以为,与其坐困愁城,不若主动破局。"
"破局?"赵启明眼神一凝,"何以破之?"
谢道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又问:"使君以为,盐课之本何在?"
"产量。"赵启明脱口而出。
"诚然如此。"谢道临点头,"产量既增,课税自足。然眼下之困,在于产量难以速增。"
"谢县令就是专程来说这些废话的?"赵启明有些不耐烦。
谢道临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继续道:"短期虽难骤增,然长远观之,待灾情平息,盐场复苏,灶户安定,产量必可提升。这一点,使君应该认同。"
"这是自然。"赵启明点头,但随即又道,"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朝廷要的是现钱,不是谢县令画的饼。"
"若是画的饼,能提前变成现钱呢?"谢道临终于抛出了关键的一句。
赵启明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但又很快变成了警惕:"你想做什么?"
谢道临没有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己备好的文书,递了过去:"使君不妨先看看这个。"
赵启明接过,展开细看。那是一份关于盐课的详细方案,其中涉及许多技术性的内容。他看得很慢,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
良久,他抬起头,盯着谢道临:"谢县令这法子不怕本官参你一本?"
"所以下官特意前来拜访使君。不冒这个险,眼下的难关恐怕过不去。更何况,这法子若办成了,不止解决眼下的问题,往后朝廷再催逼,使君也能从容应对。"
赵启明沉默地看着手中的文书,心中快速权衡着利弊。
谢道临见他犹豫,又加了一句:"使君,此事若要办,单凭盐铁衙署怕是不够。需得使君让市舶那边也参与进来,双方联手,方能成事。"
这话便是明确地在拉他下水了。
赵启明当然听得出来。他抬眼看向谢道临,两人目光相接。
"谢县令,你这是要与本官同担干系?"
"非止同担干系。。"谢道临纠正道,"实乃共负责任,亦同享其功。此事若成,盐课、市舶皆能完成朝廷摊派,使君与下官都能向陛下交代。"
谢道临稍作停顿,又道:"更何况,使君身兼市舶使,掌海外贸易之途。此事欲成,端赖此等渠道。可谓无使君参与,此事终是镜花水月。"
这是实话,也是捧杀。
赵启明心里清楚,谢道临这是在把他绑上战车。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谢道临说的有道理。眼下的困局,若不想个非常之法,根本破不了。
而且,谢道临说的也对,此事若单靠盐铁衙署,风险太大。但若有市舶司参与,那性质就不一样了。到时候即便出了问题,也是两家共同的责任,朝廷追究起来,也得掂量掂量。
"容本官再想想。"赵启明最终没有表态,只是将文书收了起来,"此事兹事体大,需得慎重。"
"自然。"谢道临起身拱手,"下官告退。使君若想通了,随时差人知会一声。"
赵启明坐在堂中,低头看向案上那份文书,又看了眼长安的方向。
良久,他叹了口气。只感觉现在的职位实在是个坑,却又让人不得不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