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资格,所谓"循",便是依照之意。
相较于原本根据官员才能订立考课成绩的制度,如今的循资格更看重稳定和秩序。只要考核合格（无过错）官员就能晋升,在这种模式下，年限便成了最主要标准。
这法子固然有益，能减少主观判断和人为干扰。出身门第、上官好恶、乃至个人才干,都要让位于一个客观、可预期的晋升标准。
这便是循资格所强调的"平天下之大险,慰天下之人心"。
让才能平庸的官员能看到晋升的希望,可以稳定官僚集团的情绪,减少内部矛盾。同时吏部也得遵守清晰、统一的规则,能够提升整个大唐的行政效率。
在裴相和李景元眼中,这法子简单、公平、高效。
高效到李景元甚至不在意会不会波及到他用的人。
谢道临将邸报折好,压在案角镇纸之下。
窗外日头渐高,衙门里传来吏员走动、公文传递的声音。一切如常运转,只是每个人心里都多了一道看不见的量规。
他很清楚,长安城里传来的这道政令,终会影响着每一个官员的仕途。
"明府。"主簿在门外轻声禀报,"江都县各曹房的考课文书己备齐,您要现在过目,还是"
"不必了。"
谢道临己无心再去翻看。
他用那些人，户房主事,入职三年,考评皆为甲等;兵房佐吏,资历两载,去岁因漕运中断时调度有方,亦是甲等;还有几位年轻些的,虽勤勉,但年限未足,按"循资格",至少还需熬上两三年
从前,他若看中某人才干,或需提拔心腹,尚可借由考科等第、临时差遣等法子,加快其升迁。如今有了"循资格",这条路便窄了。
即便他给某人评甲等,若年限不够,吏部那边也不会认账。
这便是裴相此法的厉害之处——不是不让你用人,而是让你用人的速度,必须服从朝廷定下的节奏。
"辖区内可还安稳？"
"托明府的福，近来无甚大案。只是"主簿迟疑了一下，"听闻朝廷要裁汰冗员，下面兄弟们有些人心浮动。"
谢道临看了他一眼："告诉他们，该做什么做什么。江都县的官员，只要不出岔子，谁也动不了。"
这话说得平静，却有安抚人心的分量。主簿松了口气，连声应是。
谢道临转身离开值房，穿过前院回到自己的府邸。路过花厅时，见玉娘正在与管事婆子说话。
"夫君回来了？"玉娘见他进来，脸上带着笑。
"嗯。"谢道临在椅上坐下，"在说什么？"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库房里去年腌的咸菜，管事说该翻晒了，问妾要不要亲自看着。"
"我说过了，让她们去做便是，你别劳神。"
"妾晓得。"玉娘吩咐管事下去，转身给他倒了杯茶，"瞧夫君神色，是公务上又有什么事？"
谢道临接过茶盏："朝廷新下了道章程，往后官员升迁，要按年限来。"
玉娘听着，虽不太懂其中门道，但也知道这必然又是一桩麻烦事。她没多问，只是轻声道："那夫君往后只怕更要费心了。"
"还好。眼下也不是大动的时候，静观其变便是。"
玉娘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她知道这些朝廷大事，自己插不上嘴，能做的就是管好内宅，让他回来时能稍稍松口气。
窗外蝉鸣声起，夏日的闷热渐渐浸入室内。谢道临靠在椅背上，眼睛微阖，难得有片刻的闲适。
只是这份闲适，不知能持续多久。
谢道临只想着如今的陛下莫要急功近利。如今的李景元，看起来是越来越难以忍受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了。
人呐，越想着赶快做成某件事，就越容易出些昏招。就像现在谢道临看从前的自己，也有不少昏招一样。
而在这江都久了，看惯了民生，谢道临如今更倾向于国事为重。权力可以争，但地方不能乱。想来给自己送粮的王允明，也是如此想的。
因为这两件事本质上，其实不存在冲突。
尤其是，现在大唐西线的战事越发有些僵持了。苏定方平了西突厥，朝廷设了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管辖西域，但吐蕃却不想让这条丝绸之路的利润尽归大唐。
初夏的午后，谢道临正在书房翻阅盐铁衙署送来的月报。门外传来脚步声，是书吏送来了新到的邸报。
"使君，长安来的。"
谢道临接过，展开一看，神色微微一凝。
邸报上写的是西线战事。吐蕃在河西、陇右一带频繁试探，虽未成大规模战事，但小股袭扰不断。朝廷己调拨粮草军需，增派兵马驻防。
户部奏请加征赋税以应军需，被天子驳回，转而责令各道盐铁使、转运使加紧催办岁入，务必如期解送长安。
谢道临将邸报放下，沉默片刻。
西线僵持，这是意料中事。吐蕃占据高原，进退自如，想要彻底平定谈何容易。但眼下的问题在于，朝廷不肯加税，便只能从盐铁、漕运这些既有财源里榨出更多油水来。
这是李景元加派了各地盐铁使最根本的原因。
而同样这压力，最终会落到他这样的盐铁使头上。
去岁淮南遭灾，盐课虽未大减，但也谈不上宽裕。今岁春耕刚稳住，若此时再加重摊派，只怕又要出岔子。
"去把录事参军叫来。"他吩咐道。
不多时，录事参军进来，见谢道临神色凝重，便知有要事。
"今岁淮南盐课，按计划能收多少？"
录事参军想了想："回使君，若一切顺利，较去岁可增一成。但这是在天时、漕运皆无意外的前提下。"
"若朝廷要求再增两成呢？"
录事参军面露难色："使君，两成实在勉强。去岁灾情虽过，但盐场、灶户元气未复，强行加课，只怕逼出事端来。"
谢道临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担心的。盐课不同于田赋，灶户本就辛苦，再压榨下去，要么偷盐贩私，要么干脆跑路，到时候盐场瘫痪，朝廷连眼下这点收入都保不住。
"先按原计划办。朝廷若有催促，我自会应对。你去查一查，近来淮南私盐可有抬头之势？"
"下官这就去办。"
录事参军退下后，谢道临又坐回案前。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白纸，提笔写了封信，收件人是长安的父亲谢明远。
信中他没有首言军需摊派之事，只是提及淮南盐课现状，灾后恢复尚需时日，若朝廷催逼过急，恐生后患。言辞恳切，却不卑不亢。
他知道父亲会明白他的意思。朝堂之上，总需要有人替地方说话，哪怕这话不中听。
写完信，他将其封好，交给心腹差人快马送往长安。
傍晚时分，谢道临回到内宅。玉娘见他脸色不太好，便问："夫君可是公务不顺？"
"无妨，只是西线战事有些麻烦。"他在椅上坐下，接过玉娘递来的茶。
"西线？"玉娘有些不解，"那离咱们这儿远得很，怎会影响到江都？"
"打仗要钱粮。朝廷没钱，就要从盐铁这些地方挤。眼下还不知要挤到什么地步。"
玉娘听着，想了想，轻声道:"那夫君可要多保重身子，也莫要太劳累了。"
谢道临看了她一眼，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你倒是会关心人了。"
"妾本就该关心夫君。"玉娘脸上微红，起身去吩咐厨下准备晚膳。
晚膳时，谢道临胃口不佳，只喝了碗粥，便放下筷子。玉娘见状，也不多劝，只是让厨下留了些清淡的夜宵，以备他晚间饿了。
夜深时，谢道临独自在书房翻看西域舆图。上面标注着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的辖地，以及吐蕃的势力范围。
他手指在河西走廊一带停顿，那里是丝绸之路的咽喉，也是大唐与吐蕃争夺的焦点。朝廷在那里驻扎重兵，每年耗费的粮草军难以计数。
这钱，最终都要从各地盐铁、漕运、市舶的收入里出。
谢道临叹了口气，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与争权无关，而是朝廷催逼盐课，地方灾后未复，两头都要顾，稍有不慎便会陷入困境。
更麻烦的是，若朝廷对西线战事急功近利，一味加重摊派，只怕不止淮南，各地都会出乱子。
窗外月色清冷，夜风吹入，带来些许凉意。谢道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他在等，等长安那边的消息，等朝廷的下一步动作，也等着看，这位急于收权、急于建功的天子，会不会真的出昏招。
数日后，县衙又收到一份邸报。这次不是关于盐课，而是关于漕运。
朝廷下令，今岁北运粮米，较去岁需增加三成，以供西线军需。各地漕司务必如期完成，不得延误。
谢道临看完,将邸报递给一旁的主簿："稍后我修书一封，你给刺史府那边，这是州府的事。"
主簿接过，迟疑道："明府，漕运若增，只怕船只、纤夫都不够用。到时候还得从江都这边征调。"
"那便征调。但有一条，不能误了秋收。若为了漕运，把田里的壮丁都抓去拉纤，秋粮收不上来，明年吃什么？"
"下官明白。"
主簿退下后，谢道临又独自坐了一会儿。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西线战事一日不了，朝廷的催逼便一日不会停。
而他能做的，就是在这催逼与地方现实之间，尽可能找到一个平衡点，让江都不至于被压垮。
至于那些更宏大的国事、军略，就不是如今他一个地方官能左右的了。
他只能做好眼前的事，然后等着看，这场博弈最终会走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