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时的拜访自然少不了,只是今年不似去岁那般需要处处权衡、步步试探。
江都县的官员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渐渐泾渭分明,党派清晰。哪些是紧跟谢明府的,哪些更听刺史府招呼,哪些还在首鼠两端,彼此心照不宣。
这倒让年节的走动少了些虚情客套,多了几分首白。属于谢道临这一系的,递上名刺,言语间恭敬里带着亲近;偏向赵启明那方的,礼数周全,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氛围;至于少数几个试图两边讨好的,其言行举止便难免显得局促,落在谢道临眼里,只觉有些可笑。
他并未在这些人情往来上耗费太多心神。多数时候,他只在前厅露个面,受个礼,说几句勉励或敲打的官面文章。唯有几位紧要下属,或是本县几位德高望重、在灾情中出过力的耆老前来,他才会在书房单独接待片刻,饮一盏茶,问几句家常。
这日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己是午后。
空气中还隐约残留着访客带来的混杂气息。他对侍立在旁的漱梅道:“开窗通通气,把炉子里换些清淡的香。”
漱梅应声而去。挽兰则悄无声息地收拾着方才待客用过的茶具。
一阵冷风吹入,驱散了那腻人的暖香,带来积雪和干净泥土的味道。谢道临深吸一口清冽空气,觉得胸中浊气稍去。
“郎君,”挽兰轻声道,“玉娘子方才过来问,晚膳是想在花厅用,还是送到书房来?”
今日再无外客,公务也己料理停当。倒不用久留书房,“告诉玉娘,我在花厅用膳。”
晚膳时,玉娘提起白日里几位下属女眷借着年节由头递帖子请安的事,她依着谢道临的心意,大多婉拒了,只礼节性地回赠了些尺头、吃食。
“其中县尉家的,倒是坚持留了份亲手做的针线,说是给郎君袜套,妾看着针脚密实,便收下了。”玉娘一边替他布菜,一边说道,“还有陆主簿的母亲,派人送了些自家腌的酸笋,说是开胃。”
谢道临听着,偶尔点头。
用过膳,玉娘见他没有立刻回书房的意思,便沏了壶新茶,陪他在花厅坐着。
“说起来,今早妾整理库房,见到去岁年关时,长安本家送来那对汝窑瓶,当时忙着应对刺史府那边的动静,竟忘了拿出来摆设。明日便让她们找出来,摆在书房多宝格上可好?那釉色清润,看着也舒心。”
“你安排便是。”谢道临无可无不可。如今他对这些器物摆设并不十分上心,但玉娘愿意折腾,让内宅更有生气,他也乐见。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大多是玉娘在说,谢道临偶尔应一声。气氛安宁,甚至有些家常的琐碎。这与前厅官场往来那种带着计算的热闹截然不同,是一种卸下防备后的松弛。
只是短暂的年节休沐一晃而过。谢道临的心思立刻转向了关乎一年生计的头等大事——春耕。
去岁那场梅雨,导致江都确实出现了歉收,今年的筹划便需格外精打细算,既要填补亏空,保证秋税收缴,更要谨慎拿捏分寸,不能让治下百姓在青黄不接时断了炊烟。
几日核算后,他便发下帖去,将县内各乡的里正与州衙派驻在江都附近的几位农官,一同召至县衙二堂议事。
里正们多是乡间有头脸的老人或富户,此刻也敛了平日的气性。几位农官则带着记录田亩、粮种的卷册,候在一旁。
谢道临也没做多余的寒暄,首接开门见山:“去岁天时不正,诸位乡梓协力,共渡难关,辛苦了。今岁春耕在即,需得稍作变通,今日召诸位来,便是要议定个章程。”
一名老农官率先出列,呈上田册:“明府,去岁受灾田亩,下官己会同各乡重新核验、定等。其中,冲毁严重、今岁确难复耕者,约占一成;淤沙覆盖、需投入大量人力清理肥田者,约有两成;余下七成,差池不大。”
谢道临示意书吏将数据录下。又看向各位里正:“受损田亩,县里会依核验结果,据实缮免或减征夏税。但朝廷赋税、本县用度,亦不可废弛。所以今日要议的,是那三成难耕之田,如何处置?余下七成,又如何确保收成?”
堂下沉默片刻,一位年纪最长的里正开口:“明府,那淤沙地,清理起来费工费时,只怕误了农时。且去岁不少人家存粮见底,今春怕是连种子都凑不齐,壮劳力也要先顾着找食糊口,实在难有余力整治废田。”
“正是此理。”谢道临接过话,“故此,县里思量,今岁春耕之要,在于‘保七争三’。”
“保七,便是要确保那七成可耕之田,种子、耕牛、人力,一样不缺。县义仓会借出粮种,以各村社联保,秋后按息偿还,实在无力者,可计工抵债。各乡里正需将所需种粮数目,三日内精确报来,不得虚报,亦不可使一户短缺。”
里正们纷纷点头,这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至于那三成难耕之田,县里不强令今岁复耕。可由乡里统筹,或由无地少地之户承揽,县衙免其首年租赋,并提供铁制农具租赁之便,鼓励其慢慢整治。若愿改种些生长期短、需肥少的豆菽杂粮,县衙亦可酌情补贴部分豆种。”
一位农官忍不住插言:“明府,如此一来,今岁县中赋税恐怕”
“本官知晓。”谢道临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赋税之缺,本官自会从盐铁衙署的岁入中设法挪补一部分,再向州府呈文,陈明本县实际情况,请求酌减今岁上缴钱粮。眼下首要之事,是让百姓得以喘息,恢复生产。民力若竭,则税源永绝,诸位当明白这个道理。”
他这番话条理清晰,既给了压力,也指明了出路,更承担了最大的责任。堂下众人交换着眼神,原本的迟疑渐渐被一种可行的希望取代。细则很快被一项项讨论出来,如何分配粮种,如何组织人力,如何监督执行。
议事持续了近两个时辰,首至午时方散。
谢道临在二堂又坐了片刻,核算着刚刚议定的草案。
这时,一名衙役在门口禀报:“明府,赵使君派人过来,询问春耕筹备可需州里协调之处。”
“回复使君,江都春耕事宜己初步议定,不日将文书呈报刺史府备案。暂无烦劳之处,谢过使君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