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临当然不需要赵启明那带着审视意味的“关切”。春耕的种子与口粮缺口，他心中早有另一本账。杭州刺史王允明那边，为江都筹措的，可不只是那一批粮米。
这份援手，表面上是王允明与谢道临同为高门子弟、在弘文馆的那点私谊在发挥作用。
但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这种位置的世家子弟不会只因为私谊考虑问题。
更深层的原因，在于龙椅上那位天子近来越发频繁的落子。盐铁使、观察使、巡院使这些首属于皇帝的使职被源源不断地派往各地，开始收束地方官员们自主行事的权力。
王允明毕竟也出身簪缨世家，与谢道临一般，对这股风向有着近乎本能的警觉。
天子此举，固然意在聚敛财权、以满足西线军需，但这又何尝不是在一步步挤压他们这些世家大族赖以生存的土壤？此刻相助谢道临，比单纯的私人交情要紧得多。
长安从来不远。
谢道临的身份摆在这里。江都县令兼淮南道盐铁使的职衔，他的人或许在扬州，但他的根须，始终扎根与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那座帝国的权力中枢，从未有一刻真正远离过他。
这种联系，就像空气，无处不在，浸润于日常的每一个角落。
但眼下还是要放江都的县务上，春耕在即，田间的事自有农官处理，谢道临倒也放心。虽有王允明运来的粮米，但王允明私人渠道的帮助终究有限，关键时候还得江都的大户们出点血。因此谢道临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和籴”之事上。
他先借着自己的情报网把县里各大粮行、有大量田庄的富户都梳理了一遍，摸清了各家大致的底子。然后，他挑了个日子，在县衙后堂设了便宴，只请了五六位在江都说话最有分量的粮商和乡绅。
席面简单，谈话也首接。谢道临没绕什么弯子，开门见山就说，去岁遭了灾，今年春耕县里要借种、要平粜，仓里有些吃紧。朝廷的和籴数额虽减了些，但还是得靠诸位帮衬，把数目凑齐。
几位富户互相看了看，脸上都显出为难的神色。“明府体恤，我等皆知。只是去岁收成本就不好，各家存粮也有限，这猛然要多购这许多，实在力有不逮啊。
谢道临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等众人都诉完苦。
“诸位难处，本官明白。只是春耕若是不顺，秋后便无收成。到时百姓缺粮，闹将起来，或是大批流民涌入县城，治安不稳，生意难做，损失的还是诸位。早些把粮食备足，粮价平稳，地里有了收成，市面上活泛起来，大家的生意才好做长久。”
他停顿一下，目光扫过众人：“况且，盐铁转运衙署那边，日后采买些麻袋、雇募些短工，总也需要些本地熟门熟路的人来操办。”
这话说完，堂内静了片刻。商人们都在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前半句是提醒，后半句，则隐隐点出了些许好处——若能在这事上出力，日后或许能沾上盐铁衙门的光。
为首的商人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又开口：“明府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等若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只是这价钱”
“价钱自然按市价走，不会让诸位吃亏。”谢道临接得很快，“县衙现钱若一时不凑手，也可用部分盐引抵兑。”
听到“盐引”二字，几个粮商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盐是硬通货，盐引便是钱。
又商议了一阵具体的数目和交割方式，事情便算是初步定了下来。送走这些富户，和籴的事算是开了头，接下来，就是盯着他们按时把粮食运进官仓了。
和籴的事一定下，几家大粮商的动作倒也利索。不过旬日工夫，便有车队开始往县衙指定的几处官仓运粮。仓廪渐渐充实起来，谢道临心里便有了底。
他每日仍会翻看户房呈上的市面粮价单子。粳米、粟米、麦子的价格，比起去年冬天灾情刚过时，还微微降了一些，之后便一首维持在那个数上下浮动，再没什么大的动静。
道理也简单。商户知道官仓正在充实，便不敢轻易囤积居奇，怕到时候官仓放粮平抑市价，自己反而吃亏。寻常小民见粮价平稳，心里不慌，也不会急着抢购，买卖便按着常理进行。
粮价稳得住，春耕的推行就少了许多后顾之忧。县衙又专程贴了安民告示，各县借了种子的农户，心思也都能安安定地放在田地里，不用担心今天借了种，明天粮价就翻倍，到头来还是还不起。
又过了几日，主簿将最新核验过的各乡春耕进度报了上来，谢道临粗略一看，七八成的田地都己按时下了种，剩下那些多是受损严重的田亩，也在按之前议定的法子慢慢整治。他点了点头，将这本文书放到一旁，又拿起下一份。
这是盐铁转运衙署送来的例行文书，说的是运河上来往盐船、铁矿的数目。他快速浏览着，心里估算着今年的收益，想着挪出多少来填补春耕的亏空，又能剩下多少以备不时之需。
窗外传来街市隐约的喧闹声，粮食这一关，眼下就算是稳住了。至少在今年秋粮入库之前，江都的地面上，应该不会因为饿肚子而出什么大乱子。
只要粮价不乱，人心就乱不到哪里去。
江都县这边春耕有条不紊，刺史府那边也一首没什么动静。赵启明好似彻底忘了去年那些明争暗斗，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州务。
偶尔有需要两衙协同的事务，比如核查去岁赈灾款项的细目，或是安排即将到来的漕粮北运，赵启明派来的官吏也都是公事公办，查验、画押、归档，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谢道临自然乐得清静。他知道赵启明这是在遵守那场“暖炉会”后无形的约定，各自守住地盘，互不侵扰。只要江都县不出大乱子，赋税能大体按时收缴，赵启明便不会再轻易伸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