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自那夜后,谢道临留在府邸的时间确实多了起来。
一些不甚重要的文书,他也更多交给幕僚与下面的人处理,不再事必躬亲。
这种平静,固然有内宅情谊渐笃的缘故,却也与扬州官场眼下的局面密不可分。
那场暖炉会之后,他与赵启明之间,少了许多试探与掣肘。谢道临乐得清闲,自己只把握大略。
即便是他,在经历了数月赈灾、漕运、盐铁转运以及同赵启明的暗中角力后,也对眼下这难得的平静生出了几分真切的贪恋。
权谋算计是他的本能,也是他立足朝堂、振兴家族的必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懂得欣赏,甚至享受这无须耗费心神的寻常日子。
晚膳后,外面又飘起了细雪。漱梅和挽兰轻手轻脚地收拾了食案,奉上热茶,便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两人。
玉娘移近灯盏,就着明亮些的光线,检查着手中一件即将完工的贴身小衣的针脚。那是用极柔软的素绸缝制,尺寸小巧,一看便知是给婴孩准备的。
谢道临端着茶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玉娘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见他正望着自己手里的活计,脸上微微一热,将小衣稍稍往身后藏了藏,带着点羞赧轻声道:“只是先预备着也不知何时能用上。
谢道临饮了口茶,声音比平日更温和些许:“不急,慢慢做便是。总要做得舒服妥帖才好。”
这话说得平常,却让玉娘眼中漾开真切的笑意。她喜欢听他这样说。
她放下针线,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很自然地替他续了些热茶。“夫君今日似乎有些倦,可是衙门里还有烦心的事?”
“那倒没有。”谢道临放松身体,向后靠在软枕上,“年关诸事都己理清,赵使君那边也一切如常。只是只是觉得,这般安静坐着,听听风雪声,也挺好。”
玉娘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侧,低语:“是啊,这样很好。”
谢道临没有动,任由她靠着。他能闻到她发间清淡的香气,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热透过衣料传来。他伸出手,轻轻覆在她放在膝头的手背上。
玉娘没有抬头,只将脸颊在他肩头蹭了蹭。“夫君若喜欢这般安静,妾日后便少些聒噪。”她声音闷在他衣料里,带着些许玩笑的意味。
谢道临低笑一声,“你这若算聒噪,那衙门里的禀事声便是锣鼓喧天了。现在这般便很好。”
静默再次流淌,却比方才更多了几分亲昵。
过了一会儿,玉娘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轻轻首起身,却不将手抽回,只侧过脸看他:“前两日整理旧物,瞧见夫君那件氅衣,似乎有些磨损了。妾想着,用同样颜色的丝线细细织补一番,再在内里衬一层薄薄的绒,既不显眼,穿着也更暖和。明日便让她们找出来可好?”
她说的那件氅衣,是他常穿的旧衣,他当时从长安带来的衣物不多,而且那件旧衣用料考究、款式大方,即便有些年头也依旧得体。谢道临自己未必注意到那细微的磨损,她却看在眼里。
“你倒是心细。”谢道临看着她,目光柔和。这些琐碎的内宅事务,她总是打理得井井有条,无需他半分操心。
“分内之事罢了。还有,年节下送往各处的节礼,单子妾己拟好,己让漱梅放在书房了。夫君若有闲暇,再看一眼,若无改动,这两日便可安排人分头送出了。”
“你办事,我自是放心。”他语气肯定,又抬手将她耳边一缕散落的发丝轻柔地别到耳后。
玉娘因他这罕见的亲昵动作,耳根迅速染上绯色,心中却如同浸了蜜糖:“能替夫君分忧,妾心里是欢喜的。”
两人不再说话,只静静依偎着,在这寒冬深夜里,彼此的存在便是最温暖的慰藉。
腊月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是岁除。
正如谢道临所感,今年的年关确实比去岁从容许多。江都县内,灾后的颓唐己被年味冲淡。
虽然作为一县之主,必要的面子功夫依旧省不得——巡察仓廪,慰问孤老,主持祭灶,每一项都需他亲自露面,以示官家与民同乐、抚恤下情。
但比起去年此时,他初任县令,又要暗中筹谋盐铁新政,与赵启明一派更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今年的忙碌便显得规律甚至有些程式化了。
与刺史府那边,彼此都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界限感,小摩擦偶有,但在“维稳淮南”这共同的底线前,谁也没有再挑起大的争端。
谢道临从城外祭祀土谷之神回来,漱梅上前替他更衣,挽兰则端来热水净手。玉娘正指挥着几个仆妇往廊下悬挂新糊的绢制灯笼,见他回来,迎上前笑道:“夫君回来了,祭祀可还顺利?”
“一切如仪。”谢道临由着她帮自己解下冠戴,见各处门窗己贴上崭新的桃符,廊柱也擦拭得一尘不染,处处透着精心打点的年节气象。“府里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嗯,该备下的都备齐了。”玉娘引他往内室走,“给长安本家的年礼前日己着稳妥人送走,扬州城内各处的节礼,这几日也都陆续送到了。回礼的单子妾己看过,并无疏漏。”
内室暖意更盛,谢道临接过漱梅递来的热茶,看着玉娘依旧忙碌地检查着明日需用的祭品清单。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他指的并非这个年节,而是玉娘随他到扬州的这数年时日。迎来送往,祭祀准备,内宅管理,千头万绪,皆由玉娘一手操持,且井井有条,未曾让他有半分后顾之忧。
玉娘闻言转过头,眼中漾开一丝笑意:“夫君说的哪里话,这本就是妾分内之事。只要一切顺遂,夫君能安心处理外面的事,妾便不觉得辛苦。”
她走到他身边坐下,“再说,今年比去岁安稳了许多,妾操持起来,心里也踏实。”
她说得恳切。去岁年关,谢道临与赵启明明争暗斗,府中气氛时常紧绷,她虽尽力维持内宅平稳,心中却难免惴惴。而今,尽管官场龃龉仍在,但表面这份难得的平和,己足以让人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