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水初退，被暴雨浸泡多日的农田，此刻一片狼藉。原本绿意盎然的稻禾，如今东倒西歪，裹着厚厚的淤泥，许多己然发黑腐烂。田埂被冲毁，沟渠堵塞，放眼望去，尽是令人心痛的泥泞与破败。
农人们站在田边，脸上是洪水也冲刷不掉的绝望。一年的指望，眼看就要泡汤。
但与以往大灾之后惯常出现的恐慌不同，扬州城内的米市虽比往日喧嚣，却并未出现失控的迹象。粮价确有波动，糙米每斗涨了三西文，精米涨了五六文，但这涨幅尚在情理之中，远未到“斗米千钱”的骇人地步。
这难得的平稳，得益于谢道临未雨绸缪的布局。早在旱象初露、祈雨之前，他便己走访城中各大粮行富户，一番“危机即机遇”的剖析，将潜在的粮价风暴转化为他们眼中可控的商业风险与长远利益。
当时看似超前的“保底”协议，如今形成了一种价格同盟，发挥了效用。几家大粮行默契地维持着基准价格，并未大肆囤积居奇，因为他们之间不能保证同行会与自己一同涨价，还是选择站队谢道临，稍有不慎，自己可能会亏损更大。
期间也偶有小户想趁乱抬价，也很快被同行或背后得到暗示的牙行压制下去。官府的常平仓也适时放出部分存粮，更稳稳地托住了市面。
这使得农人们虽忧心田里，却至少不必立刻面临断炊之危，恐慌情绪得以控制，也为官府的救灾举措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和稳定的社会环境。
秩序恢复，首在农桑。
谢道临第一时间便召集了县中老农、田曹胥吏，甚至请来了几位家中田产众多、熟悉农事的乡绅，共同商议对策。
“当务之急，是排水清淤，抢出还能活的禾苗。”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农声音沙哑，“再晚几天，根就全烂了！”
“沟渠大多堵了，光靠各家各户，挖到什么时候去？”另一人忧心忡忡。
谢道临凝神听完，果断下令：“征调全县所有可用的劳力，包括部分暂未恢复生产的盐工、矿工，由县衙统一调配，分段包干，疏通主要沟渠。同时，行文州府，恳请调拨更多器具。”
他的请求很快得到了回应。赵启明在刺史府接到文书，几乎没有犹豫。若农田大面积绝收，接下来便是饥荒、流民，乃至动荡，之前所有的制衡都将失去意义。
“准。着州府工曹，将库存农具悉数调往江都，并令邻近未受灾或灾情较轻的州县，抽调部分劳力、器具，听候江都县协调，清淤保田。”赵启明的命令下得干脆利落。此刻，保障淮南道的粮食安全，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
原本的行政壁垒在共同的危机面前被暂时打破。来自州府的物资，以及邻近州县征调的民夫，开始向江都汇聚。
景象是动人的。在依旧泥泞的田野上，来自江都本地的农人、被临时组织起来的盐工、甚至还有穿着号衣的州兵，与邻近县赶来支援的青壮混在一起。
谢道临作为县令自然也时常出现在田埂上。这是一种无声的动员。
赵启明虽未亲至一线，却也数次乘马车巡视主要农区的进展。他看到那热火朝天、不同归属的人们协同劳作的场面，紧绷的脸上也略微松动。他吩咐随从：“告知谢县令，若有需要，州府可再协调一批物资，勿使民夫受寒。”
这不是施恩，而是他作为刺史必须展现的姿态，也是确保这场“保田之战”能坚持下去的必要支持。
疏通的活水重新流入田间，带走了部分淤积，也带来了一丝希望。紧接着，便是补种。县衙打开备荒的粮种仓，根据各户损失情况，借贷或分发耐旱耐涝的荞麦、菽类种子，以期能在最短时间内抢种一季，弥补部分损失。
那些曾被谢道临“绑架”进来的富户，此刻也发挥了作用。他们不仅提供了部分短工的口粮，有些甚至开放了自家的磨坊、仓库，协助储存和分发种子。
阳光下，无数弯腰劳作的身影在田间蠕动，新翻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汗水的味道，构成了一幅艰难却充满生机的画卷。
权力斗争在此刻悄然隐去，无论是代表皇权的赵启明，还是出身世家的谢道临，他们的意志和资源，都统一在了一个最朴素的目标之下：保住这片土地上的绿色，保住万千黎民的口粮，保住淮南的根基。
水退后的扬州，在呛人的尘土与淤泥中，开始了它缓慢而坚定的重生。
这场与天争时的保田之战，没有奏疏上的机锋，没有堂议中的暗箭，只有汗水滴落泥土的真实声响，以及所有人心中那份对秩序与生存的共同渴望。
堤坝稳固了，农田的清淤补种在有序推进，灾民的安置也暂告段落。
谢道临终于得以在夜阑人静时，回到后衙，褪下那身几乎与泥浆凝固在一起的官袍。挽兰和漱梅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沐浴，热水中，他闭目仰靠着桶壁。
身体虽倦，思绪却异常清晰。这几日的情景在脑中一一掠过：咆哮的洪水，绝望的农人，泥泞中并肩的州兵与盐工，田埂上老农接过种子时带着希冀的眼神还有，赵启明那边几乎未加刁难便拨付的物资和人力。
一种陌生的感觉，悄然在他心底滋生。那不是计谋得逞的快意，也不是权力扩张的满足，而是一种更为沉静、更为厚重的东西。是一种看到秩序得以维系、生灵得以保全后的，近乎于“心安”的情绪。
他曾笃信，权力不过是实现私欲与家族利益的工具，无论是天子，还是世家，他们口中所谓“为国为民”不过是冠冕堂皇的遮羞布。
他那个异世界灵魂中的世界，似乎更是将“利益至上”刻入了骨髓。可为何，当看到那些素不相识的平民得以存活，田地得以抢救，他竟会感到一种超越了算计的慰藉？
他睁开眼，看着氤氲水汽，有两个影子在重叠。
这种变化是何时开始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在他作为县丞，第一次深入乡里开始？或许是在他不得不将“民生”作为盾牌，却渐渐发现这盾牌本身自有其重量开始？
又或许，是那个来自异世的灵魂碎片，还有某种潜藏的、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莫名尊重？
他不知道这变化究竟源自哪一个“自己”，或者，是两者在不知不觉中，共同塑造了现在的他。
“郎君，可是水凉了？”挽兰轻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谢道临回过神，摇了摇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