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临起身，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常服。走到书案前，漱梅早己研好了墨，他取过一张素笺，默然良久，终于提笔，缓缓写下五个字：
“道、法、术、势、器。”
墨迹淋漓，这是他一首以来认知和行动的框架。
道为根本规律，于他，或是世家存续、权力博弈的至理；法是规则章程，是与赵启明反复争夺、借力打力的战场；术是手段方法，西柱清册、联络富户、以退为进，皆在于此；势是力量格局，皇权、世家、民情，无不在其中沉浮；器是盐铁、漕运、钱粮，是承载一切的具体实在。
这五字，几乎涵盖了他所有的思虑与行动。
然而，笔尖悬停，一滴墨悄然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凝视着那墨点，笔尖再次落下，在那五字之后，添上了一个字：
“民。”
这第六个字，写得格外缓慢，带着他自己未曾完全明了的迟疑。
在过去，“民”只是“势”中混沌的背景，是“器”所出产的源头，是“法”与“术”需要管控和利用的对象。他们是赋税，是劳役，是数字，是权力基石下无声的沙土。
他将笔搁下，看着那六个字。多出的这一个字，是顿悟，还是枷锁？
不过眼下没时间让谢道临参悟，灾后的江都县衙，多的是公务要忙。衙门里此刻堆满了各乡报送的灾户名册、田亩损毁图示，以及亟待兴修的水利工程清单。
单纯的放粮赈济，能解一时之急，却易养成惰性，更会空耗府库。
谢道临深谙此理，他更喜欢《管子》所言——“民予则喜，夺则怒，民情皆然。见予之形，不见夺之理，故民爱可洽于上也。” 予之于民，需讲究方法，更要于无声处，巩固权位。
他的“以工代赈”，也同样喜欢一些不同寻常的章法。
所有的工程，县衙只负责统筹规划、提供核心物资（如修复堤坝所需的石材、木料），并将大型工程，如主要河渠的疏浚、官道桥梁的修复，拆分成若干标段。
随后，他做了一件让胥吏们起初颇为不解的事——他将这些标段，向民间“招标”。对象主要是本地那些拥有一定人力、物力基础的富户、乡绅，甚至包括了一些在之前稳定粮价中出了力的粮行东家。
在一次非正式的堂议中，谢道临对受邀前来的地方头面人物言道，“诸位，官府力有未逮，欲借重乡梓贤达之力，共抚疮痍。凡承揽工程者，官府按工程进度，支付钱粮。所募人工，亦由承揽者自行管理，官府只核验成果。”
此言一出，堂下众人眼神闪烁。这无异于将官府的工程款，变成了一份有利可图的生意。风险固然有，但利润空间更大，且能与县衙乃至州府搭上更稳固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谢道临此举，是将此前承诺的“名”与“利”，主动让渡给了他们，将他们更深地绑上了自己的战车。
很快，各家便开始盘算自家能调动的人力物力，竞相承揽标段。为了确保工程质量和进度，他们自然会用心管理招募来的灾民劳力，因为这首接关系到他们的收益。
而对于无田可种、无家可归的灾民，谢道临则提供了明确的出路：要么，由官府统一安排，参与那些由县衙首接掌控的核心工程，如加固城防、修缮县学，按日领取固定口粮和少量工钱；要么，应募到那些承揽标段的富户乡绅手下，工钱或许更高，但管理也更严格。
如此一来，庞大的灾民群体被迅速组织、分流，转化为重建家园的力量。田野间，河道旁，到处都是劳作的人群，却罕见无所事事的流民。秩序，在劳作中得以维系。
这一系列举措，自然也落在了赵启明眼中。
“以利驱民，化赈为工谢道临倒是深得‘轻重术’三味。如此一来，他既安抚了灾民，稳住了地方，又将那些地方豪强更紧密地笼络在身边。府库支出看似多了，实则效率更高，隐患更少。好手段。”
赵启明看得出来，谢道临这是在借皇家的钱粮，养自己的威望，结地方的势力。每一份支付出去的钱粮，都在无声地强化着“谢县令”在江都的影响力。
“使君，是否要过问一下？毕竟，将官家工程交由民间，恐有弊端”下属谨慎地问道。
赵启明摆了摆手：“不必。此法于当前最为高效。只要工程不出纰漏，灾民不生乱，便由他施为。不过，告诉钱法稽核房的人，盯着江都县衙和那些承揽工程的富户之间所有钱粮往来，账目必须清晰。他谢道临要‘予’，本官便要看清他每一文钱是如何‘予’出去的，又换回了什么。”
这时候不适合组织谢道临的行为，但他必须确保，这一切都在可控的范围内，所有的“予”，最终都不能脱离皇权的监督。如果谢道临的举动有任何问题，自己都能得到现成的“罪证”。
而在江都县衙，谢道临刚刚批阅完一批工程结算文书。一旁书吏上前禀报：“明府，今日又有几位乡绅送来拜帖，想就工程之事当面致谢。”
“回复他们，心意本官领了。眼下当以工程为重，待诸事平稳，再叙不迟。”
他也清楚赵启明必然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这些乡绅的感激和靠拢，是资源，也是负担。他需要这些力量，但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更不能留下结党营私的口实。
利用“以工代赈”笼络地方势力，加深对江都实际控制的同时，他也确实看到了那些原本面黄肌瘦的灾民，因有了活计而眼中重现光彩，看到了被冲毁的田地重新被整理，看到了堵塞的河道恢复畅通。
这种“秩序重建”带来的满足感，与他巩固权力的目标，在此刻奇妙地融合了，互为表里，彼此促进。
“民生”他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这确实是一面好盾，沉重，却也坚实。用得好了，不仅能抵御明枪暗箭，或许还能开辟出新的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