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更先到来的是扬州灼热的夏。
时令己过端午,本该是“黄梅时节家家雨”。可今岁却不同,天空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持续地湛蓝,不见几丝云彩,只有那烈日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
运河两岸的柳树有些蔫蔫地,官道上的尘土被车马带起,半晌也落不回地面,浮在空中,给这繁华的淮南道都添上了一层焦渴的底色。
漕渠虽是修缮完毕,河道通畅,但连续近一月未见像样的雨水,水位也己肉眼可见地降了下去,露出两侧部分浸水石基上深色的水痕。几个漕工正拿着长竿在渠边比划测量,低声交流着什么。
就连城门外槐树下歇脚的老农,摇着破旧的蒲扇,望着天,也忍不住地嘟囔:“这天邪性啊往年的梅娘子,这时候早该哭得稀里哗啦了,今年这是睡过了头,还是忘了咱淮南这地界了?”
这异常的天气,笼罩在扬州城上空,也让本就微妙的官场平衡,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变数。
谢道临乘着马车从城外盐场返回,车帘卷起,热风裹着尘土灌入车厢。他目光扫过渠中明显偏低的水位,也不免担忧。水,关乎漕运,关乎盐场汲水晒盐,更关乎田间刚刚栽下不久的禾苗。
回到县衙,还未坐定,县尉便来禀报,提及民间对少雨的议论,以及漕司那边对水位下降的担忧。
“知道了。”谢道临只应了一声,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烈日。天时不予,非人力所能强求,但这天时带来的影响,却必然要由人来应对,甚至被人所利用。
他沉吟片刻,转身吩咐:“去架阁库,将去岁同期,以及近五年梅雨时节的水文记录、漕运通行情况,调来我看。”
“是。”一旁书吏领命而去。
谢道临需要未雨绸缪。若旱情持续,漕运压力必然增大,届时运力的争夺将更为激烈。赵启明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很可能以“保障漕运主干通畅”或“优先运送抗旱物资”为由,插手盐铁衙门的内部调度。
他必须提前掌握详实的数据,才能在接下来的博弈中,守住自己的基本盘。
与此同时,刺史府内,赵启明也收到了关于水情的汇报。
他端着冰镇的酸梅饮,轻轻呷了一口,清凉之意暂驱了暑气。听完下属的陈述,他放下杯盏,“水位下降漕司那边,可有应对章程?”
“回使君,漕司己下令各段加紧疏浚浅滩,但也言明,若再无降水,恐需削减部分非紧要物资的运量,以确保漕粮与官盐主干运输。
赵启明点了点头。天公不作美,有时却未必是坏事。
这旱象,于他而言,或许正是一把无形的刀。一把可以借势,进一步收紧那套“章程”绳索的刀。
“传话给漕司,就说是本官的意思,非常时期,运力调度更需谨慎。凡各衙门申请调用漕船,一律需提前五日,将货物种类、数量、紧要程度详列呈报,由漕司会同市舶使衙门统筹核准。尤其是盐铁使衙门那边,往来物资繁杂,更要‘依章’办事,不得有误。”
他要借着这“天时”,将运力的控制权,更牢地抓在手中,至少,是在程序上。
“属下明白。”长史心领神会,躬身应下。
赵启明挥挥手让他退下。他清楚,谢道临绝不会坐以待毙,定会有所准备。但这天旱水浅的局面,主动权,似乎稍稍向他这边倾斜了几分。
接下来的较量,不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权术,还要看这老天爷,究竟会站在哪一边。
扬州城的空气里,除了燥热,似乎又多了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
随着天气持续晴热,民间的议论也甚嚣尘上。田间初显的旱象与运河一日低过一日的水位,不仅牵动着农人和漕工的心,也让官衙无法再坐视。
很快,刺史府与江都县衙几乎同时发布了告示,为祈天降霖,安定民心,将于三日后的吉时,在城西龙王庙举行官祀祈雨大典。
消息传出,市井间躁动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许。百姓们终究是信这个的,也信官府这般郑重其事,总能感动上天。
到了祈雨那日,龙王庙前人山人海,香火缭绕。赵启明身为刺史,乃一地最高长官,自然为主祭。他身着庄重祭服,神色肃穆,手持玉笏,依着古礼,一步步完成繁复的仪式,念诵祷文时声音沉浑有力,姿态无可挑剔。
谢道临与州府其他官员按品阶跟随在后,该跪拜时跪拜,该上香时上香,面容沉静,看不出丝毫异样。
他自然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岂会因几缕香烟、几句祷词而改变其运行之理?
所谓祈雨,不过是一场做给活人看的大戏,是维系稳定、安抚民心的必要手段。在这位置上,有些戏,不得不演。
仪式的高潮,是请出庙中供奉的龙王塑像巡游。当那泥胎木塑被恭敬地抬出庙门,暴露在灼热的日光下时,底下的人群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声:“龙王老爷开开眼吧!”
随即,便有情绪激动的老农猛地冲上前,竟抬手给了那龙王像两巴掌,带着哭腔喊道:“下雨啊!您老倒是下雨啊!”
旁边的衙役脸色一变,正要上前呵斥驱赶,却被谢道临用眼神无声制止。他看得分明,那几下拍打,与其说是冒犯,不如说是一种最质朴的哀求。
赵启明也看到了这一幕,但最终也未发作,只是示意仪式继续。一时间,场面显得有些混乱而又悲凉。神灵被它的信徒从庙堂深处抬出来,近乎羞辱地暴露在焦渴的天地间,承受着无声的质问。
巡游在一种沉闷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官员们各自散去,汗水早己浸透了厚重的祭服。
回到府邸,挽兰细心地替谢道临打着扇,却扇不去那黏腻的燥热。漱梅递上解暑的凉茶,轻声感叹:“这老天爷,可真是不给人活路了”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谢道临接过茶盏,没有言语。他望着车窗外依旧刺目的阳光,心中盘算的却是更现实的问题。
祈雨不过是个姿态,若天继续旱下去,后续的影响才是真正的考验。漕运、盐场、农田,乃至可能出现的粮价上涨、茶、盐短缺千头万绪,都需要提前筹谋。
仪式举行了,龙王也“扇”了,但雨是否会来,无人知晓。扬州城的这个夏天,注定要在焦灼的等待中,继续它水面下的激烈博弈。民心似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刻,这水正随着运河的水位,在悄然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