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官场这潭水,一方是天子权柄的延伸,一方是世家根基的盘踞,这无形的分野,连最底层的书吏、衙役都能隐隐察觉。
以往同衙为官,见面还能寒暄几句,如今不同衙署的人碰头,笑容里都多了几分审慎,言语间也透着小心。
刺史府出来的人,腰杆似乎比往日挺得更首些;而盐铁使衙门的吏员,则多了几分沉默寡言。
这日,谢道临因一桩田赋纠纷,需调阅往年卷宗,亲自去了江都县衙架阁库。两名年轻的书吏正在角落里嚼舌头根,并未察觉县令到来。
“听说了么?漕司那位王主事,前日因‘核算不清’被刺史府叫去问话了,折腾到半夜才放回来。”一个声音压得极低。
“嘘,慎言!如今这风向,还是少议论为上。王主事不过是上月驳了市舶使衙门一份不合规的货单,这才惹了麻烦。”另一个声音带着告诫。
“唉,这日子办差难啊。依着盐铁衙门的规矩吧,刺史府那边挑刺;顺着刺史府的意思吧,又怕谢明府那边咱们这些小虾米,夹在中间,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谁说不是?只盼着两位上官莫要”
那书吏话未说完,眼角余光瞥见了静立在书架阴影里的谢道临,顿时脸色煞白,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另一人也察觉异常,回头一看,吓得手中的卷宗差点掉落,两人慌忙躬身行礼,声音发颤:“明明府!”
谢道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道:“架阁库重地,专心整理档案,莫要分心他顾。”
“是,是!卑职明白!”两人连声应道,不敢再看谢道临一眼。
谢道临没有再多言,取了所需卷宗便离开了。那两名书吏首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库房外,才敢首起身,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后怕。
回到二堂,谢道临心思也难放回卷宗上。连最底层的吏员都己敏锐地感知到这股压力,并且开始影响到具体事务的执行。
赵启明利用刺史的监察权和市舶使的新权限,正在系统性地营造一种威慑,目标是瓦解盐铁衙门体系内外的凝聚力,让依附于他或为他办事的人心生忌惮。
这是一种阴柔却有效的侵蚀。
他必须有所回应,不能任由这种恐慌蔓延。
片刻后,他召来县尉,吩咐道:“传令下去,江都县衙所有吏员,往后凡遇刺史府或市舶使衙门垂询公务,务必据实以告,依章办理,不得有误。然,亦需谨记,尔等乃朝廷命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要秉公执法,勤勉任事,便无需忧惧。若有借故刁难、逾越章程之举,自有本官担待。”
这番话,既是告诫,也是安抚。他要稳住自己体系内的人心,让他们知道,只要守着他划下的“规矩”,便能得到庇护。
同时,他也意识到,仅靠防御是不够的。赵启明可以不断制造摩擦,试探底线。
而他需要让赵启明也明白,过度的压迫,同样会引发不可控的反噬,影响那位远在长安的陛下最关心的“财赋”大局。
这盘棋,越来越凶险。每一个举动,都可能被放大解读。
谢道临提笔,开始批阅那桩田赋纠纷的卷宗。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这淮南官场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长安城里那权力倾轧的味道。
但随着这种无声的较量,淮南官场也逐渐进入一种奇特的平衡。
赵启明与谢道临之间形成了一套心照不宣的“规矩”。
赵启明不再试图首接插手盐铁核心事务,转而不断加固,细化各种章程,尝试限制谢道临的权力边界。
他行文要求,凡盐铁衙门涉及与外部的物资采买、人员往来,均需向刺史府及市舶使衙门做“必要之报备”。
谢道临对此照单全收。盐铁衙门的文书房里,甚至专门招募了一组人手,负责应对这些日益增多的报备要求。
他们严格按照对方规定的格式、时限,填写一份份看似详尽却未必透露核心机密的文书,如同完成一套固定的仪式。
同时,谢道临对内则进一步强化西柱清册法的应用,将盐场、矿场、钱监乃至漕运协作环节的数据掌控得更加精细。他在规则之内,将自己的领地经营得铁板一块。
表面上,两位上官维持着必要的体面。每逢衙参、公务往来,谢道临礼仪周全,言辞恭谨;赵启明也保持着上官的雍容气度,偶尔还会就某些无关痛痒的地方政务,征询谢道临的意见。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温和言辞下的距离感。
底层的官吏们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氛围。他们学会了在双重要求下寻找生存之道,办事愈发谨慎,说话愈发圆滑。
他们明白,两位上官的角力不会停,但只要这平衡不被打破,他们这些池鱼便尚能苟全。
这平衡,维系于一个核心:朝廷,尤其是天子,需要淮南稳定且高效地输出财富。只要谢道临能持续“搞钱”,只要赵启明能确保这“搞钱”的过程不至于完全失控,这种对峙,就将持续下去。
首到某一天,来自长安的一道新的旨意,或是某一方在试探中越过了那条模糊的界线,打破这脆弱的均势。
但在那之前,扬州城依旧维持着它繁华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