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谢道临决定抛开所有侥幸,首接按着“空梅”大旱的年景开始布局。天意难测,人心却可谋。既然不知这旱魃要肆虐到几时,那便需做最坏的打算,行最实的政。
盐铁使衙门内,谢道临召来盐铁衙门几位核心属官:“即日起,各盐场酌情减产,优先保障近场仓储。所有矿场、钱监,严控用水,核查库存。漕运协作方面,非紧要物资,暂缓起运。”
一位属官面露忧色:“明府,若如此,本月盐课、铜料产出恐怕”
“产出重要,还是维系根本重要?”谢道临打断他,“眼下水位日低,强撑产量,徒耗人力物力,若最终漕运难继,积压损坏,损失更大。不如主动收缩,保存元气。”
他目光扫过众人:“至于盐课该急的不是我们。赵使君身负监察之责,更兼市舶之任,陛下和朝廷等着淮南的财赋之利。我们这里停转一分,他那边,便要多承受一分来自长安的压力。”
属官们顿时了然。明府这是要以退为进,将“天灾”带来的压力,原封不动地转嫁到那位一心制衡的刺史身上。
盐铁衙门可以因天时不利而暂缓,但朝廷的度支、边军的饷械却缓不得。届时,第一个坐不住的,恐怕就是刺史赵启明。
打发了盐铁属官,谢道临又将重心放回江都县务。天旱必然影响秋收,粮价便是悬在黎庶头上最锋利的一把刀。一旦有奸商趁机围积居奇,煽风点火,民心浮动,顷刻间便能酿成大乱。
“传本官令,”他对县丞及司仓参军吩咐道,“即刻严密监控城中各大粮行、米市动静,核查常平仓存粮。若有商户敢散播谣言、操纵市价,或大户暗中囤粮不出者,一经查实,从严惩处,绝不姑息!”
稳定粮价,不仅是民生问题,更是政治问题。在这敏感时期,任何物价的异常波动,都可能被对手利用,成为攻击他治政不力的口实。
“此外,”谢道临沉吟片刻,补充道,“以县衙名义,行文州府,呈报旱情可能影响秋赋,并提请协调,预防粮价波动。文书措辞,务必严谨,数据详实。”
这道公文,既是必要的程序,也是一步先手。他将问题摆上台面,提前预警,若将来真出了纰漏,责任便不全在他江都一县。
若赵启明出于制衡考虑,或为了彰显自身权柄,在协调粮储、平抑物价上有所动作,那更是他乐见其成——只要能稳住局面,功劳是谁的,并不重要。
命令一道道发出,县衙与盐铁衙门开始围绕着“抗旱”与“维稳”这两个核心,高速而有序地运转起来。
谢道临坐回案后,拿起一份关于漕运河段水情的急递。窗外,烈日依旧,蝉鸣聒噪。
与天斗,非他所愿;与人斗,才是常态。这天灾,不过是给这场早己开始的棋局,又添了一把变幻莫测的筹码。而今,他便要看看,在这煌煌天威之下,是谁,先被这无形的枷锁勒得更紧。
但真正要稳住江都的局势,仅靠官府远远不够,那些掌握着大量土地、仓储和银钱的富户豪绅,也要利用起来。与其等他们趁灾牟利,不如主动出手,将他们“请”入局中。
几日下来,谢道临的马车接连出入了几家江都县内有头有脸的富户府邸。
此刻,他正坐在城中巨富孙半城的花厅里。冰镇的瓜果散发着丝丝凉意,孙半城面带恭敬,眼神却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审视。
“孙员外是江都耆老,今岁这天时,想必也看在眼里。”谢道临仿佛闲话家常,“运河水位日低,影响的不只是漕运,田间若再无甘霖,秋收堪忧啊。”
孙半城叹了口气,一脸忧色:“明府所言极是,小老儿家中也有几百亩薄田,着实令人心焦。只盼龙王开眼,早日普降甘霖。”
谢道临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天意难测,我等却不能不早做打算。如今市面己有粮价浮动之兆,若是往年,还能屯粮居奇,赚上一笔。只是今岁这天气太怪,若真到了青黄不接之时,恐生民变。届时,莫说经商置业,便是身家性命,也难保周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轻描淡写地点出了最坏的后果,孙半城面上的忧色真切了几分。乱世,可不是他们这些积富之家愿见的。
“不过,”谢道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继续道,“危机之中,亦藏机遇。员外可知,如今漕运不畅,北方、乃至西疆,最缺的是什么?”
不等孙半城回答,他便自问自答:“是粮!若能在此刻,组织民力,挖掘深井,利用现有水塘河汊,尽力保住所及田亩之收成。待到他处饥荒,我江都乃至淮南,能有存粮输出,这其中的利得,岂是寻常年景可比?”
他描绘的并非虚言。一旦大范围歉收,淮南若能保住部分粮食产出,其价值将倍增。这己不是简单的平抑物价,而是瞄准了未来可能出现的巨大供需缺口进行的战略投资。
“再者,员外若此时能慷慨解囊,出资协助官府,雇佣贫民以工代赈,既可安稳地方,博得善名,于家族声望有大利;又可提前锁定一部分未来收成,甚至获得官府在漕运、货殖上的便利。此乃名利双收之举,远比届时被动应对骚乱,或是被官府强行‘劝捐’,要来得从容稳妥。”
对于这些人空谈大义没什么效果,首接将潜在的社會危机,转化为了他们能够理解并追逐的“商业机遇”反而更有效。
谢道临将之包装成了一项有利可图的投资,将富户们绑上自己的战车,共同维护地方的稳定。
孙半城沉吟起来。谢道临的话,闻所未闻,但确实说在了利害关节上。
出钱出粮,固然肉疼,但若真能如其所言,不仅可保家业无恙,或许还能更上一层楼。更何况,这位谢明府背景深厚,手段了得,此时卖他个人情,日后未必没有回报。
“明府高瞻远瞩,小老儿佩服。”半晌,孙半城终于起身,“保境安民,亦是我等份内之事。明府但有所需,孙家愿尽绵薄之力。”
从孙府出来,谢道临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家。同样的话术,根据各家情况稍作调整,或侧重名利,或强调风险,或许诺便利。
几天下来,成效初显。数家富户联名表示,愿出资协助县衙,并以“预购”或“保底”的形式,支持农户抗旱保收。一股由官方引导、民间资本驱动的抗旱力量,开始在江都县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