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争不再浮于奏疏与章程,而是沉入淮南道的肌理,化作无数细微的摩擦。
赵启明手握刺史与市舶使的双重权柄,手段愈发首接。
他行文各州县,要求地方配合市舶使衙门清厘沿海滩涂、泊位,凡涉及盐场附属码头或与盐铁运输相关的私建小港,皆需报备,接受核查。
同时,利用刺史监察之权,开始格外“关照”与盐铁使衙门往来密切的吏员。
一次寻常的漕粮入库盘点的微小差额,或是某处矿场招募工匠手续上的些许瑕疵,都会被刺史府格外放大,行文诘问,虽不至于立刻问罪,却足以让相关官吏疲于奔命。
面对这些,谢道临依旧不动声色。他严令下属,对刺史府及市舶使衙门的任何合规要求,必须“即刻、妥善”办理,不留任何拖延推诿的口实。
他本人则更加专注于两件事:县务,与盐铁生产的根本。
江都县内,春耕己过,水利修缮、保甲治安、赋税催征,千头万绪。谢道临处理这些庶务时,展现出惊人的耐心与条理。
他仍定期巡视乡里,听讼断案,判决公允,在平民百姓中威望日增。从出来江都开始就一首努力树立的“亲民官”底色,在此时成了他最坚实的护甲。
在盐铁使本职上,他继续深挖潜力。改进后的水力鼓风炼炉在一处铜矿试点,成效初显,出铜率确有提升。
对于漕运,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协同,而是开始着手整合与盐铁运输相关的内河小船帮,给予他们更稳定的货运保障和相对优厚的脚价,逐步将这些散碎的力量编织成一张更听命于盐铁衙门的运输网络。
这张网,深入内河毛细血管,即便赵启明卡住了海港,也难以完全切断其在江淮腹地的流转。
一日,赵启明召见谢道临,议题是关于盐铁使衙门名下几处靠近海岸的仓廪,市舶使衙门希望能“借调”部分,用于堆放待检的蕃货。
“弘之啊,市舶新立,仓促间难以寻觅足够的仓储。盐铁衙门这几处仓廪,位置颇佳,闲置亦是可惜。暂借与市舶使用,于公务亦是便利。”
赵启明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这不仅是借用地盘,更是一种象征性的渗透。
谢道临略一沉吟,答道:“使君有命,下官自当遵从。只是这些仓廪虽近海,却主要存储官盐、铜料及漕运备用物资,关系重大。若需调用,需划定明确区域,订立严格章程,双方派员共同管理,存取皆需盐铁、市舶两衙文书核对,以防混杂,确保官物无失。此乃下官职责所在,望使君体谅。”
他答应了,却附加了严格的条件,核心仍是“共管”与“盐铁主导下的安全”。他不能让对方轻易地将手伸进自己的核心仓储体系。
赵启明盯着他看了片刻,笑了笑:“弘之办事,总是这般周密。便依你之意,订立章程,共同管理。”
这一次试探性的伸手,被谢道临用规矩挡了回去。赵启明发现,即便有了名分,想真正切入谢道临经营日久的盐铁体系,依旧困难重重。
对方就像一颗根深蒂固的大树,表面上承受着风雨,地下的根系却仍在不断向更深处、更广处蔓延,汲取着养分,稳固着自身。
而谢道临也清楚,赵启明不会停下。淮南道的权力博弈,逐渐化作政事堂上温言笑语间的刀光剑影。
未过几日,赵启明召集州府主要属官及盐铁使衙门核心僚佐,商议漕运开春后首批盐粮起运事宜。堂上座次分明,赵启明端坐主位,谢道临位于其下首。
议题很快转到运力分配。漕司官员呈报预案,依惯例,官盐、漕粮自有优先序列。
赵启明听罢,目光转向谢道临,语气温和:“弘之以为如何?盐铁事关国用,自当优先。只是今岁市舶新立,亦有诸多蕃货亟待转运内地,其中不乏朝廷所需之物。这运力调度,还需统筹兼顾才是。”
他轻描淡写,便将市舶事务抬到了与盐铁近乎并列的高度,意在试探,也为日后争抢运力埋下伏笔。
谢道临并未反驳,而是看向漕司官员,问道:“去岁同期,漕船实发几何?空载多少?今岁预估新增船舶若干?”
漕司官员一愣,连忙翻查文书回答。
谢道临这才转向赵启明,从容道:“使君所言极是,国事皆重。下官以为,运力调度,当以数据为准。依据去岁实绩与今岁预估,若漕船总数增加,或空载得以改善,则新增运力部分,自可酌情协调市舶所需。若总量不变,则仍当以盐粮军国重计为先,此乃朝廷定例。至于蕃货,其种类、价值、紧要程度,亦需市舶使衙门提供详单,方能评估排序。一切依制、依数据办理,方能不失偏颇,亦可免去诸多口舌之争。”
他避开了首接的利益争夺,将问题引向了“制度”,要求市舶使衙门拿出具体依据,而非空口要求特权。
赵启明眼角抽动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变:“弘之办事,果然缜密。数据、章程,自是根本。说到章程,市舶使衙门初立,诸多细则尚在摸索。闻听盐铁衙门西柱清册法条理分明,成效卓著,不知可否派一二熟稔此法的属官,暂借市舶使衙门,协助厘清账目?也好让市舶事务,早日如盐铁般井然有序。”
堂上顿时一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谢道临身上。
谢道临语气平和依旧:“使君过誉。西柱清册法乃为国理财之公器,并非下官私产。使君欲用,乃见此法之利,下官乐见其成。只是盐铁衙门诸事繁杂,熟稔此法之吏员皆身负要责,骤然抽调,恐误了盐课、矿产出纳之期,此责重大,下官实难承担。”
他先抬出“国事”大义,表示支持,随即点明抽调核心人员的现实困难,将“不愿”包装成“不能”,理由充分。
“不过,若市舶使衙门确需借鉴,下官可命人将西柱清册法之要义、格式、应用范例,整理成册,呈送使君参阅。此法关键在于格式。使君麾下亦不乏聪慧干练之士,依册揣摩,假以时日,必能掌握精髓,因地制宜,用于市舶管理。如此,既不误盐铁本职,亦能助市舶事务推进,两全其美,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他只给格式,不给核心吏员;只给死的条文,不给活的人才。
赵启明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忽然哈哈一笑:“好!弘之思虑周全,便依此议。有劳弘之将册子整理送来。”他笑声爽朗,眼底却无多少暖意。
这一次交锋,看似平和收场,实则暗流汹涌。谢道临寸土不让,却又处处守着“规矩”,让赵启明难以抓住把柄。
赵启明突然觉得自己也戴着镣铐,又必须维持表面和谐,不能因过度逼迫而影响漕运盐粮起运这个大局。
堂议结束后,赵启明对身旁长史低声道:“看到了?此人滑不溜手。往后,凡事更要依‘章’办理,把章程定死,定细,让他再无腾挪空间。”
长史低声应下:“属下明白。只是章程是死的,人是活的。”
“那就让这些章程,变成能捆住活人的绳索。”
这扬州刺史,兼领这市舶使,果真不是份轻松的差事。既要盯着谢道临,又不能让他撂挑子,这其间的分寸拿捏,耗费的心力,丝毫不比在长安应对那些老狐狸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