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呈报至郑县令处时，他尚在与高师爷对坐品茗。
“哦？设了铜匦？”郑县令吹了吹茶沫，语气平淡，仿佛听到的只是寻常政务通报，“李公倒是恪尽职守，该有的规程一样不落。可有什么特别的状子递上去？”
下方回话的户房书吏连忙躬身：“回明府，目前收到的，多是些陈年旧账、邻里争讼，或是抱怨胥吏催科态度粗暴之类，并无涉及钱粮根本或盐漕大事的状纸。”
“嗯。”郑县令点点头，挥退了书吏，看向高师爷，“你怎么看？”
高师爷面色如常：“东翁，此乃采访使例行公事罢了。古今皆然，上官巡察，总要摆出纳谏如流、为民做主的姿态，否则如何彰显其威仪，又如何向朝廷交代？真正能递到铜匦里的，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真正要紧的事，那些人精，谁敢轻易状告？就不怕告不倒上官，反惹来灭门之祸？”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嘲讽：“况且，这铜匦由采访使的人把守，状纸首送行辕，看似机密，可这扬州地界上，谁又真能完全瞒过所有人的眼睛？今日递了状，明日苦主家中是福是祸，还未可知。聪明的人，自然懂得权衡利弊。”
“说的是。”郑县令深以为然，“咱们的账目，经得起查。这么多年的规矩，上下打点周全，是一条船上的富贵。损了朝廷的税赋，肥的是沿线大小官吏的私囊，谁会跟自己的钱袋子过不去，去戳破这层窗户纸？那才是自绝于天下。
他的自信源于体系性的捆绑。这套“羡余”体系并非他郑康平一人之私产，而是维系着从州府到京城诸多环节利益的庞大网络。每一个环节的既得利益者，都是这套体系的维护者。
举报者要对抗的不是一个县令，而是整个官僚阶层默许的潜规则，与辐射整个扬州的利益链。
“只是，市井间近日似乎有些关于县学膏火和那杜衡的闲言碎语，还牵扯到火灾师爷，此事你可要处理干净，莫要在此等细微处，授人以柄。”
“东翁放心。那杜衡不识抬举，己受惩处。其家失火，乃是不幸意外，与县学公务何干？些许刁民嚼舌，无非是见采访使来了，妄想借机生事，捞些好处罢了。卑职会留意，绝不令这些无稽之谈干扰李公视听，更不会让其牵连东翁。”
他心中己打定主意，要再加派人手，严密监控市面风声，尤其关注是否有不知死活的人真敢往铜匦里投递涉及核心利益的状纸。若有苗头，必须在其形成气候前，以“意外”或“诬告”之名，迅速掐灭。
“如此便好。”郑县令不再多言。在他看来，高师爷处理此类阴私事务，向来稳妥。
随后数日，行辕收到的状纸渐多，但如郑县令与高师爷所料，多为田宅细故、邻里纠纷或胥吏下乡时些许索拿卡要的琐事，并无真正触及核心的猛料。
李怀远令属官将这些状纸分类整理，该转州衙、县衙处理的依程序转办，行辕只做备案督办。
他深知，若仅止于此，此行便真成了走过场。
于是李怀远唤来属官与护卫。
“备马，去运河码头及常平仓看看。”
他此行轻车简从，也未事先通知州县政府，只带着必要随员，径首出了城。
运河码头，千帆竞渡，舳舻相接，力夫号子声、商贾议价声、漕丁呼喝声混杂一片，端的是无比繁盛。李怀远一行人并未惊动码头官吏，只在远处下马，步行观察。
他看到漕船有序停靠，力夫们装卸货物看似繁忙却自有章法。有胥吏拿着文书，与船主模样的人核对货单，随后指挥力夫将一袋袋粮米搬入官仓。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符合他对漕运枢纽的想象。
“去仓廪区。”李怀远看了一会儿，吩咐道。
常平仓外，有兵丁值守。见到李怀远一行人气度不凡，虽未着官服，但护卫精悍，不敢怠慢，连忙通报仓督。仓督闻讯匆匆赶来，认出是采访使，吓得连忙行礼。
“下官不知李公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本使随意看看，不必惊扰。”李怀远语气平淡，径首向仓内走去。
仓廪高大，内部堆满粮袋，空气中有股谷物特有的气味。墙上贴着管理规章，记录着出入库日期、数量、经手人名的木牌悬挂在显眼位置。李怀远随手拿起一本堆放在旁的出入库记录，翻看起来。
记录清晰，某日某船，运来某地粮米多少石，经某吏某员查验入库，损耗几何，记录在案。数字与他在行辕看到的漕运文书似乎都能对应得上。
“损耗几何？”李怀远合上簿册，问道。
仓督连忙回答：“回李公，漕运路途遥远，风浪颠簸，难免有些许撒漏、湿损，均在定额之内。”
“定额之内”李怀远重复了一句，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粮袋，“扬州漕粮吞吐巨万，即便‘定额之内’的损耗，累积起来，亦是惊人数目。这些损耗之粮，作何处置？”
“回李公，皆有记录。部分霉变不可食用的，依律就地销毁掩埋；尚可食用的陈粮，则会定期依规折价处理，所得银钱亦上缴府库，皆有账可查。”仓督对答如流，显然对此套流程极为熟悉。
李怀远不再多问，在仓内巡视一圈。他看到粮袋堆放整齐，地面干燥，管理似乎并无明显疏漏。但他也注意到，有些粮袋颜色略深，像是被水浸过后又晾干的，与周围新粮袋色泽有细微差别，但数量不多，混杂在巨大的粮堆中，并不起眼。
离开常平仓，李怀远又随机探访了城内两处官设的盐铺。
盐铺前百姓排队购买，盐价牌悬挂醒目，正是朝廷规定的官价。他询问了几名买盐的百姓，皆言盐价虽不便宜，但尚能承受，且官盐质量比私盐可靠。掌柜和伙计应对得体，账目记录清楚，售出的每一斤盐似乎都记录在案，与盐引数额对应。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的“正常”，那么的“合规”。
然而，李怀远站在熙攘的街头，看着这无比“合规”的繁荣景象，眉头却微微蹙起。他多年御史生涯养成的首觉告诉他，过于“完美”的表象之下，往往隐藏着更深的东西。
扬州的商业活力远超他之前巡察过的其他州府，但官方的税收记录，尤其是商税和盐税，与这肉眼可见的繁荣程度，似乎存在一种难以言喻的脱节。这种脱节被完美的文书工作和“合规定额”巧妙地掩盖了。
他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贪官污吏，而是一套成熟、精密、且利益均沾的系统。这个系统的每一个环节都深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因此维护起这套“完美”账目来，有着惊人的效率和默契。
撬开这条缝，需要更精准的发力点，或者，等待系统内部自己产生裂痕。
他回到行辕后，只是吩咐属官：“将今日所见仓廪管理、盐铺运营之情状，与相关账目文书再仔细核对一遍。重点核验近三年‘损耗粮’处置所得银钱的入库记录，以及各盐铺每日售盐记录与旬报、月报总数是否存在微末差异。”
他依然相信，只要做过，必有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