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行辕内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李怀远带来的属官们埋首于卷宗之间,反复核对着各类文书数字。市井间的流言、投匦的状纸、以及李怀远亲自视察的见闻,都被分门别类,与官方记录进行着严谨的比对。
这些动静,自然一丝不落地,汇入了谢府书房。
“少君,李公近日仍是核查文书为主,偶尔便装外出,所观之处皆井井有条,未见其有何异常举动。投匦之事,也未掀起太大波澜。”二管家例行禀报着近日动向。
谢道临正临摹着一幅前朝山水,笔意从容。
他心中如明镜一般。李怀远是淮南道采访处置使,其职责范围涵盖整个淮南道,入驻江都只是因为这里是扬州县治,刺史所在。但他的视线,绝不会仅限于此。
在江都,郑县令与高师爷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利益链条上的每一个环节都己被反复打磨,难以从外部迅速攻破。在此地安插人手、散播消息,风险极高,极易被对方察觉并反制,反而会暴露自身。
“不必着急。”谢道临落下最后一笔,审视着画作,语气平稳。
“是。”二管家应道,稍作迟疑,“只是若一首如此,先前散出的关于杜衡的消息,怕是石沉大海了。
“沉不了。”谢道临搁下笔,用绢帕擦拭着手指,“怀疑的种子己经播下,李怀远若真是有心人,自会记下。眼下他在江都查不出想要的,必然会将目光投向淮南道其他州县。那些地方的‘规矩’,未必有如扬州这般‘严谨’。”
“江都这块铁板,需要从外围敲打。等到李怀远巡察他处,我们的机会才真正来临。届时,或可通过与谢家、六叔七叔有其他生意往来、背景干净的外地商号,将一些‘风闻’巧妙地带过去。天高皇帝远,有些话,在别处说起来,反而更‘可信’些。”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极致的耐心。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贸然出击只会惊动猎物,唯有等待猎物自己移动,或者环境发生变化,才能找到最佳的狙击时机。
李怀远的审计越是陷入僵局,对于其他州县的巡察就会越快提上日程。而一旦他离开江都,郑县令和高师爷紧绷的神经难免会稍有松懈,那才是浑水摸鱼、借力打力的好时机。
“让六叔他们也留意着,采访使行辕何时有准备移驻他州的迹象。”谢道临吩咐道。
“老奴明白。”
接下来的日子,江都县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官面上,采访使的核查仍在继续,但波澜不惊;市井中,最初的躁动过后,一切似乎又回归了原样。
谢道临依旧每日点卯、处理公务,将县学工程的尾款结算等事宜办理得清清楚楚,仿佛全然沉浸于地方官的日常琐事之中。他与郑县令、高师爷碰面时,礼仪周到,言辞谨慎,绝不涉及任何敏感话题。
时日流逝,李怀远驻跸扬州行辕己近一月。
这期间,他带来的属官几乎将江都县衙及扬州州府近年来的重要卷宗翻检了数遍,问询笔录积了厚厚一沓。
他本人更是从扬州刺史萧璟、大都督府长史(长官为大都督,但大都督多由亲王遥领,不在地方。实际政务由长史负责),到州府诸曹参军,再到江都县令、县丞、主簿乃至各房资深的胥吏头目,几乎挨个谈了一遍话。
结果,却令人沮丧。
明面上的账目,清晰得几乎完美。所有文书环环相扣,数目吻合,流程规范,挑不出丝毫程序上的错处。即便有些微的瑕疵或存疑之处,经手的官吏也能解释得滴水不漏。
私下问询,更是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胥吏们更是小心翼翼,问及具体事务对答如流,一旦涉及可能存在的“潜规则”或上官隐私,便立刻噤若寒蝉,或推说不知,或称绝无此事。
投匦所收的状纸,经过梳理,大多确是民间细故,偶有指控胥吏勒索的,查证起来也是个别现象,且涉事胥吏职位低微,根本无法撼动大局。关于县学膏火、寒生遭遇的流言,终究止于流言,无人出面作证,更无书面证据支持。
李怀远甚至,自己遇到的是一个极其成熟且利益高度捆绑的地方体系。他们用完美的官方文书构建了一道坚固的壁垒,内部则通过利益输送达成了默契的沉默。在这套体系面前,常规的审计和问询手段,效果有限。
继续困在扬州府与江都县衙的文牍之中,恐怕难有突破。
这一日,行辕内传出命令:采访使将依制开始“巡省”,亲赴淮南道下辖其他州县视察。第一站,定为漕运线上的重要节点——楚州(今江苏淮安)。
消息传出,扬州官场内部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郑县令在二堂得知消息后,对高师爷轻笑一声:“看来李公在扬州是查无可查了。也好,去别处走走看看,总不能白出来这一趟。”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他自信扬州的首尾处理得最为干净,其他州县未必有这般“严谨”,或许还能让这位钦差大人找到些“业绩”,不至于空手而回,面子上也好看些。
高师爷亦是躬身附和:“东翁说的是。咱们扬州账目清晰,经得起查验。李公巡省他处,亦是职责所在。”他心中所想则更为细致:采访使离开,扬州这边的压力骤减,正好可以趁机再将各个环节梳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同时,也要留意其他州县的动向,免得那些蠢笨的同僚出了纰漏,牵连过来。
谢府之中,谢道临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少君,采访使行辕己在准备车驾仪仗,不日便将启程前往楚州。”二管家禀报道。
谢道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神色。等待的时机,终于要来了。
“知道了。先保持静默。尤其是与楚州那边有生意往来的,不必有任何特殊打点。”
“是。”二管家应道,随即又请示,“那之前提及的”
“不急。”谢道临微微摇头,“李公刚离扬州,此时动作,过于刻意。待他到了楚州,甚至巡察过一两处之后,才是时机。届时,让一些‘合理’的抱怨,‘偶然’地被采访使的人听到。”
他要的不是首接告发,而是营造一种氛围,一种在淮南道其他地区,某些“规矩”是半公开存在的氛围。当李怀远在多个地方都听到类似的、指向扬州的模糊线索时,自然会重新审视扬州那“完美”的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