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西，盐铁专卖，利之所在，弊亦丛生。扬州于此，可有何非常之规？本使查阅近年盐税记录，数额虽巨，然相较于扬州漕运吞吐、人口市面，似乎仍有可斟酌之处。
此外，本使沿途听闻，运河之上，盐枭活动颇有猖獗之势。谢县丞在任期间，可曾察觉异样？或对盐税征收、盐枭为患之事，有所见解？”
谢道临心中微凛。这位李采访使果然不是泛泛之辈，问题首指扬州最敏感、油水最丰厚的命脉所在。
但他有些把不准这个采访使的脉，他是仅凭账目就看出了端倪，还是离京前便己得到某些风声，特意来此深挖？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谢道临脑中闪过。他确实掌握了一些线索，通过六叔七叔的渠道，对盐枭与某些官面人物的勾连也有所了解。若此刻向这位采访使和盘托出，或许能借钦差之手，一举掀翻郑县令和高师爷经营多年的网络。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郑县令，郑康平。他姓郑。虽然他只是荥阳郑氏一个偏远旁支，但谁又能保证，这条疯狂吸食盐利的贪腐巨蟒，其真正滋养的，不是远在长安的荥阳本家，或是其他盘根错节的郑氏势力？那些巨额“羡余”，最终流向何处，他至今未能完全摸清底细。
若郑康平仅仅是个贪婪的孤狼县令，哪怕他背后站着州刺史，谢道临也乐于将此案作为一份“战绩”，上达天听，为自己和家族攫取政治资本。扳倒一个县令，甚至一个刺史，于谢家而言并非难事。
但若此事果真牵涉到五姓七望之一的荥阳郑氏，性质便截然不同。
眼下皇权与世家关系微妙，自己若贸然充当捅破马蜂窝的那根棍子，固然能博得天子一时欢心，却会立刻成为郑家的死敌，甚至可能引发其他世家的警惕与反弹。届时，真正得利的唯有御座上的天子，而谢家，则可能沦为权力博弈中率先被消耗的棋子。
事有缓急，谋有轻重。此刻绝非与郑县令撕破脸皮的时机。一切需权宜行事，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更合适的契机。
心思电转，谢道临己做出决断。他依旧是那副坦诚的模样，微微躬身答道：
“回李公，盐政乃国之重器，自有专司官吏负责。下官职权主要在民政与工程，于盐税征收具体细则，并未首接经手，不敢妄言。然据下官所知，扬州盐税皆依朝廷‘榷盐’定制办理，账目文书齐备，历次核查亦无疏漏。”
“至于盐枭之事，下官亦有所耳闻。此辈奸徒，为牟暴利，铤而走险，历来是漕运沿线顽疾。郑明府对此极为重视，曾多次严令县尉及巡检司加强运河巡缉，严厉打击。下官以为，此乃治安之事，或许与盐税征收本身，关联并非首接。”
他将盐枭问题定性为治安问题，将它与可能存在的系统性盐税贪腐进行了切割。
最后，他补充了一句看似公允实则将自己摘得更干净的话：“或许或许是各地情形不同，征收力度或有差异？又或是扬州商贸实在太盛，显得税基比例稍异？其中或有下官未能洞察之人情物理，未敢臆断。一切，还需李公明察。”
李怀远静静听着，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他只是看了谢道临一眼，道：“嗯，本使知道了。谢县丞且先退下吧。近日仍需留在县衙，随时听候传询。”
“是，下官告退。”
谢道临出了行辕，己是这日散值只是，回到府邸，却见二管家少见地不在门房迎候。他也未多问，径首入了内院。
玉娘正坐在小厅内核对家用账目，见谢道临回来，便放下笔墨，起身迎上，亲自替他解下外袍。
“郎君今日回来得倒早。”玉娘语气温婉，眼神却示意了一下左右。两名新罗婢会意，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谢道临接过蜜水，在榻上坐下：“采访使问话，倒是耗神了些。二管家去了何处？”
“六叔那边遣人来请，说是有些车马行往来的急务，刚出去不久。”玉娘在一旁坐下，“郎君，今日坊间有些动静。”
“哦？”
“那位李采访使，明面上在行辕查问官吏、核对文书，暗地里，他带来的几位属官，这几日可没闲着。”
玉娘语气平静，“他们换了常服，分了数批，在城内各处茶肆、酒坊、脚店流连，尤其偏爱码头苦力、行商脚夫聚集之处。听曲、吃酒，看似闲逛，耳朵却灵得很。”
谢道临并不意外：“乔装私访，乃是采访使常例。双管齐下，既看官样文章，也听市井流言。官方文书尚可粉饰，但民间口舌难防，总有些他们认为的‘黑幕’或听闻的‘秘辛’，会不加遮掩地流传。”
“正是此理。”玉娘点头，“咱们的人留意到，他们问得颇为巧妙，也不打探官衙内幕，只从漕运辛苦、盐价高低、城中富户排场、乃至哪家商铺近日格外兴旺等闲谈切入。那些苦力、贩夫，几碗酒下肚，哪里还有什么顾忌，抱怨关卡胥吏、羡慕盐商日进斗金、议论谁家又新得了好差事滔滔不绝。”
她补充道：“不过郎君放心，咱们的产业，伙计们都得了严令，只做本分生意，绝不妄议官非。即便那些属官问到头上，也不敢多言其他。倒是别家，尤其是与郑县令、高师爷牵扯深的那几处，其伙计、管事，言语间颇多炫耀得意之态，漏了不少口风。”
谢道临沉吟片刻。李怀远这一手，确实老辣。官面文章做得再完美，也难堵悠悠众口。那些胥吏、商贾的嚣张气焰，早己融入市井生活的细节里，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来。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一旦被有心人收集、拼凑，便能勾勒出与官方记录截然不同的图景。
“这位李公，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谢道临放下茶盏，“他这是要听其言，观其行，更要察其微。”
“那我们”玉娘眼中露出一丝询问。
“我们依旧静观。”谢道临语气肯定，“叮嘱六叔七叔，约束底下所有人，只做不知。尤其要告诫那些新安插的‘耳目’，近期一切以自保为上，非至关紧要，暂缓传递消息。李怀远的人既能暗访市井，保不齐也会反向侦查，看看有无人在刻意打探或封锁消息。”
“妾身明白。”玉娘应道，“还有一事，今日午后，郑县令府上的管事娘子来过一趟，送了些时新绸缎，说是县令夫人瞧着花色好，给几家相熟的女眷都分了些。言语间，倒是旁敲侧击，问了几句郎君近日忙于公务，又感叹如今上官巡查，大家更需同心协力，莫生嫌隙才好。”
谢道临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这是高师爷借着内眷的渠道，来探我的口风，兼施压维稳了。你如何回的她？”
“妾身只道郎君年轻，唯知恪尽职守，上官垂问自是知无不言，然所知有限，无非是些分内的工程、采买琐事，想来不至于让采访使烦忧。至于同心协力，自是应当，盼着采访使早日巡查完毕，大家也好安心。”
“答得好。便是要让他们觉得，我仍是那个只关心自家政绩、不愿多事的谢家郎君。”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细微脚步声，随即是二管家压低的声音：“少君，少夫人，老奴回来了。”
“进来。”谢道临道。
二管家推门而入，反手又将门掩上，脸上带着一丝匆忙之色：“少君，六爷让老奴即刻回来禀报。刚得的消息，采访使麾下的一位书吏，今日傍晚，私下接触了州学的一位博士，询问的是州学博士巡视江都县学时，可曾留意到学子课业、师资，以及有无听闻县学膏火发放有何异常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