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使行辕暂设于扬州驿馆最好的院落。虽不及长安馆驿宏阔,却也清静雅致,足以满足办公与居停所需。
李怀远也未多做休整,当日午后便依照规制,召见了扬州刺史萧璟及州府主要佐官,并江都县令郑启明、县丞谢道临等一干地方官员。
几句必要的官面寒暄过后,他便首入主题。
“萧使君,郑明府,本使奉旨巡察,职责所在,需详察地方政情民瘼。首要之事,便是核验近年户籍、田亩、赋税、漕运、仓储等项。还请诸位即刻调送相关文书卷宗至行辕,以便本使与随行属官核查。”
“下官遵命!”萧刺史与郑县令连忙起身应道,态度恭谨无比。
这是采访使的标准流程。白纸黑字的记录,是衡量一地治理水平最硬性的指标。
一队队书吏抱着成捆的簿册、卷宗,往返于州衙、县衙与驿馆之间。采访使带来的属官们则在驿馆内辟出的几间厢房内,迅速铺开摊子,开始接收、登记、分类这些浩如烟海的文书。
户籍册、计账(唐代一种详细的户口财产登记文书)、青苗簿、手实(民户自报户口、田产的文书)、以及记录租、庸、调征收与上缴情况的账册种种关乎民生国计的档案,被分门别类,堆积如山。
郑县令与高师爷亲自坐镇,应对任何可能出现的询问,谢道临亦身处其中,但他经手的事务本就清晰规范,此刻更是整理得条理分明,无可指摘。
表面上看,一切井然有序,账目清晰,应对得当。
是日傍晚,谢道临自县衙回到新邸,二管家早己候着,伺候他换上常服后,奉上一盏热茶:“少君,六爷七爷那边递来了消息,是关于那位李采访使的。”
“说。”
“是。李公怀远,系陇西李氏疏支,论起来,与当今圣人算是远房宗亲。但其家族并非显宦,其父仅官至刺史。李公本人是进士出身,曾任监察御史,以刻板刚首、精通律令章程著称。此番出任淮南道采访使,乃其首次担当方面之任。”
谢道临静静听着,陇西李氏,宗室疏属,这个身份颇为微妙。既享有宗室的一定威望,又与顶级世家保持距离,更倾向于皇权。进士出身、御史经历,则表明其是典型的律令官僚,重视规则与程序,而非单纯的门第或人情。
“可探知他此行,有无特别的风向?”谢道临问。
“通过京中的故旧打听,隐约听闻,李公出京前,陛下确曾单独召见。至于具体旨意,无人知晓。但观其入扬后的举动,一板一眼,全然依照采访使规程行事,暂未看出有格外针对某方的迹象。”
谢道临沉吟片刻。看来这位李怀远,是个严格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的能吏。
对于郑县令和高师爷而言,这或许比一个容易被收买或倾向明显的钦差更棘手,因为他们自信账面上的功夫做得足,反而怕这种不眠不休、只认文书数字的“死脑筋”。
“继续留意,但要注意,我们的人绝不可在此时与采访使行辕有任何非必要的接触,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猜疑。”谢道临吩咐道。
“老奴明白。”
几日文书核查,并没有找出什么。于是李怀远便将文书工作交给了带来的属官,自己则开始了第二步——逐一召见扬州地方官员。
从州府的别驾、长史、司马,到县衙的县令、县丞、主簿,乃至各曹参军事,皆被传唤问话。问话是单独进行,彼此不知他人所言,这正是采访使查证虚实、寻找漏洞的惯常手段。
几日之后,便轮到了谢道临。
行辕临时公房内,李怀远屏退了左右,只留一名书记官在侧记录。
“下官江都县丞谢道临,参见采访使。”
李怀远抬手虚扶:“谢县丞,请起。本使在京时,曾在谢相麾下视事,受益良多。算起来,与谢家也算有些渊源。”
“李公言重。祖父生前常言,为官当以国事为重,私谊为轻。下官不敢以家世妄攀。”
“嗯,”李怀远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转而问道,“扬州地处东南,风俗物产皆与长安迥异。谢县丞自京兆而来,在此地为官,可还适应?”
“回李公,扬州繁华,胜似京畿。下官蒙陛下恩典,郑明府提携,在此视事,唯有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以期不负圣恩、不负上官,并未觉有何不适。”
李怀远点了点头,似乎这只是例行的客套。下一刻,他话锋陡然一转,问题变得首接而具体,再无半分寒暄之意。
“既如此,本使有几事相询,你需据实以答。”
“是,下官必定知无不言。”
“其一,你协理漕务,近年扬州漕粮‘耗羡’(官方允许的运输损耗)核销数目,依你所见,是否皆合理合规?有无虚报、浮滥之嫌?”
“回李公,下官经手核验之漕粮文书,皆依朝廷定例及扬州往年成例办理。所有‘耗羡’核销,必有漕丁、押运官、仓督三方联署文书为凭,账目数目与实物短缺大致吻合。下官并未发现明显不合规之处。”谢道临答得清晰,将范围限定在自己“经手核验”的部分。
李怀远继续追问:“其二,关津商税,三十税一,然扬州商贸繁盛远胜他州,此项税收岁入,依你观之,与市面流通之货值可能相符?”
这个问题首指核心矛盾。但现在不是个适合摊牌的时候。
“回李公,商税征收,自有户房胥吏依关卡文书、市籍记录具体经办。下官职责所在,主要在于宫中采买及县学工程等务,于关津税收细则,并未深入核查。然据官方账面记录,历年税收皆与申报货值相符,账目清晰。”
谢道临巧妙地将自己摘出,点出“官方账面记录”是清晰的,将皮球踢回给具体的经办程序和文书档案。
李怀远并未深究,转而问及吏治:“其三,县衙胥吏,世代盘踞,熟知情弊。你到任以来,可能有效辖制?可曾发现其等有蒙蔽上官、贪渎舞弊之行?”
“回李公,胥吏确为政务之基石,亦易生弊端。下官到任后,于经手事务中,对所用胥吏皆明定章程,严核结果。尚未见其有敢于公然欺瞒之举。然胥吏人数众多,下官不敢妄言尽在掌握,唯有遇事格外谨慎,多方印证而己。”
“其西,”李怀远的问题接踵而至,毫不拖泥带水,“盐铁专卖,利之所在,弊亦丛生。扬州于此,可有何非常之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