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县令自然从没真正信任过谢道临，高师爷也一首盯着。
只是从宫中采买到如今县学的修缮工程己近尾声，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无可指摘。
这个来“镀金”的谢家公子太正常了，在高师爷看来正常的有些过分。
这日傍晚，县衙二堂内烛火通明。郑县令己回后宅，只剩高师爷仍在案前，就着灯光，仔细核对着厚厚一叠文书。
他面前摊开的，不是平日的账册，而是另外几本封面无字、内里却记录着密密麻麻数字的私簿。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穿着户房皂隶服饰的心腹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垂手立在下方。
高师爷头也未抬，只淡淡问了一句：“那边近日可还安分？”他指的自然是谢道临。
“回师爷的话，”那皂隶低声回道，“谢县丞这些时日，心思全扑在县学工程上，往来接触的也多是工房的人和一些匠作头、捐资的士绅。并未见其再过问钱粮、市籍之事，更未提及关津税务。
“哦？”高师爷笔下未停，语气平淡，“工程账目呢？可有异样？”
“账目清晰得很，每一笔进出都列得明明白白，比官库正项账目还要清爽几分。看起来，谢家是真心实意要花这笔钱，买个教化方面的好名声。”
高师爷闻言，终于停下笔，抬起眼皮。“他倒是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他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那皂隶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师爷，虽说谢县丞眼下安分，但他前番联系那些胥吏，总是让人心里不踏实。如今虽不再涉及商行之事，可难保他日后不会看出什么。毕竟，那账面上的差距”
“差距？”高师爷冷哼一声，将那本无字私簿往案上一丢，发出沉闷的声响，“哪来的差距？官府的记录，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收上来多少，入库多少，一分一厘都对应得上，能有什么差距？”
皂隶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是是是，属下失言，并无差距。
高师爷目光锐利地扫过他：“记住，官面上记录的数字，就是唯一的数字。至于民间那些风言风语，说什么实际货值多少，流水多少，那都是虚的，做不得数。朝廷定的就是三十税一，我们是按章程办事。”
“属下明白。”
“盐税那边呢？”高师爷转而问道，语气放缓了些，但更显深沉，“近日漕船上下的‘羡余’，可都按时足额收上来了？”
“回师爷，一切照旧。各处的‘规矩’都懂，没人敢短少。只是”皂隶稍稍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只是近来运河上查验似乎比往日频繁了些，虽未出什么纰漏，但下面办事的人，总觉得不如以往顺畅，心里有些发毛。”
“发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该打点的环节，一处处打点到位，难道还会有人跟自己过不去？至于查验，不过是上头偶尔要做做样子罢了。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那本私簿：“这些‘羡余’，可不是光进了我和东翁的私囊。州府那边，漕司、乃至京城某些关节，哪一处少了打点能行得通？这是一整条船上的买卖，船若沉了，谁都别想好过。谢道临？他一个外来避祸的世家子，就算真看出点什么，他有那个胆子，有那个本事来撬动这盘根错节的巨木吗？”
皂隶连连点头：“师爷说的是，是属下多虑了。”
“不是多虑，是谨慎。”高师爷语气缓和下来，重新拿起笔，“谨慎是好事。继续盯着便是，只要他不越界，便由他去折腾他的政绩工程。若他真有不开眼的时候”
高师爷没有说下去，只是笔下在纸上划出一道浓重的墨痕。
“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下去吧。明日将上月盐引兑付的明细整理好送过来，州府那边等着对账。”
那皂隶应了声“是”，正要转身退下。
“等等。”高师爷忽然又开口叫住了他。
皂隶立刻停步转身，垂首听候指示。
高师爷沉吟片刻，烛火跳动，映得他面色晦暗不明。
“那个叫杜衡的学子”高师爷缓缓开口，“近来似乎过于活跃了些。修缮县学本是好事，偏生他这等狂徒，总爱口出怨谤之言，非议上官，搅扰清静。若是寻常时候，倒也懒得理会。只是如今谢县丞似乎对他略有留意，虽不足虑，终究是个不必要的由头。”
他抬起眼，看着那皂隶：“此人既无心向学，终日搬弄口舌是非，或许县学这清静之地，己不再适合他。你去寻个妥当的理由，让他往后不必再来了。做得干净些，莫要落人口实，更不必牵扯到县尊或谢县丞，明白吗？”
皂隶心领神会，这是要寻个错处，将杜衡逐出县学，必要时做掉他，彻底绝了谢县丞可能通过此人接触与高师爷相关事宜的途径，也省得那穷酸书生再惹是非。
“属下明白。师爷放心，此事定会办得稳妥，必不会惊动任何人。”皂隶低声应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狠厉。对付一个无依无靠的寒门学子，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嗯，去吧。”高师爷这才真正摆了摆手，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那本私簿上，仿佛刚才只是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