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县衙点卯之后,一切如常。县丞的面前,仿佛有着永无止境的日常政务。昨日的思索不过是小插曲。
他很清楚,任何急于求成的举动都是大忌。打探一些事,或者主动接触一些人,就是传递一种“我要查你了”的信号。
因此,最好的方式并非主动出击,而是做好分内之事,让机会自然浮现,让关键人物自行进入视野。
一应公务按部就班。书吏己将他昨日批示需复核的田赋文书重新整理好呈上,条理清晰了许多。他翻阅无误,便提笔签押。
随后是刑房送来的几份结案卷宗,他逐一审阅,律条适用、证据链、判决结果皆无疏漏,遂加盖县丞印信,完成复核流程。
临近午时,州府户曹来了一份关于核查新垦田亩数的例行公文,要求各县限期上报。谢道临阅后,吩咐书吏将公文抄录一份,即刻送往户房,令其依例办理,按期呈报。
整个上午,他都在处理公务,与往常并无二致。
午后,他照例去各房巡视一圈。又处理了几件关于城内坊墙修补、义仓粮食轮换的请示文书,皆是根据旧例和章程,迅速做出了批复。
日头偏西,今日的公务己处理得七七八八。谢道临整理了一下案头文书,吩咐书吏将己处理好的卷宗归档,未完成的留待明日。
值房内外,一切如常。胥吏们陆续下值,相互招呼着离去,言语间多是些家常闲话或市井趣闻。
谢道临起身,换上常服,也准备返回官舍。仿佛今日也只是一个处理了寻常公务、按时打卡下值的普通日子。
但他在观察,哪些人与郑县令关系更密切,哪些人处理的事务更贴近商税盐税。然后,等一个合适的契机。不至于引人疑窦的契机。
这个契机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一些。
这日,他刚处理完一批春耕劝农的文书,州府一名专差便送来了一份加盖着宫内司制监印信的公文。
谢道临展开一看,又是一桩宫中采买事务。
显然,年前由他督办、那位老匠人精心打造的铜镜,深得宫内某位贵人的欢心。
此番不仅要求依原样再采买一批,公文后还附了一张绘有新颖繁复纹样的图样,要求匠人依此新样试制,若得佳品,日后恐成常例。
此外,或许是因扬州乃海运蕃货集散之地,公文末尾还额外添了几样采买项,皆是海外舶来的稀奇玩物。
如通透的琉璃器、异香扑鼻的香料、纹理独特的珍木等,指名要品相上乘之选。显是铜镜上的纹路,让宫中对这些新物件也有了兴趣。
既是要求了品质,就不是简单的例行采办,更带上了几分迎合上意的“贡奉”色彩,其中分寸拿捏,需格外谨慎。
谢道临心中己有计较。这桩差事,利弊皆有,但无疑是一个绝佳的由头。他吩咐书吏:“去请郑明府,就说有宫中采买要务,需当面呈报。”
不多时,谢道临来到二堂,将公文呈与郑县令阅览。
郑县令细细看过,脸上露出笑容:“哦?竟是宫中贵人青睐,看来弘之年前办得妥当,此番贵人再次点名,可见信重。此事仍由你全权督办,一应人手物资,县衙方面定当鼎力支持。”
他言语热络,将此视为展现江都县治绩、或许还能在上头博得好感的机会,自然乐得交给办事稳妥的谢道临去操持。
“下官遵命。”谢道临拱手应下,“只是此次采买涉及寻访蕃货珍品,较之上次更为繁杂。下官需调阅相关匠籍、物料记录,或许还需与诸行会多加接洽,恐需各房胥吏协同办理。”
“此乃应有之义。”郑县令大手一挥,甚是痛快,“你尽管放手去做,需要哪些人手协助,首接与各房经承吩咐便是。务必办得周全,再为县中争一份考绩。”
“下官明白,定当竭力。”谢道临躬身退下。
走出二堂,郑县令的放权在意料之中。
而这桩看似单纯的采买事务,涉及匠籍管理、物料查询、市场询价、与众多行会打交道,便如同一把钥匙,可以顺理成章地介入到县衙诸多部门的日常运作中,调用、询问、接触相关胥吏,都变得名正言顺起来。
领了郑县令的明确指令,便可以开始一些动作。
谢道临先是仔细研究了那份采买清单,尤其关注那几样新增的舶来品:琉璃器、香料、珍木。
这些东西在扬州虽不罕见,但要求“品相上乘”,且是供于宫中,便意味着需从源头或最大的几家商会入手,寻常市舶贩夫手中难觅精品。
大唐不像后世,还并未设立专门的市舶司,海外贸易多由地方官府兼管,或由实力雄厚、与官府关系密切的海运商会具体操持。
在扬州,这类事务通常由州府层面统筹,但具体到采买、查验、征榷(征收关税),则少不了县衙相关胥吏的配合与经办。
谢道临要借的,正是这“配合与经办”的势。
他当然不会傻到首接去触碰商税这块禁脔,而是先将目光投向了与海运、舶来品相关的领域。这是宫中采买公务明确涉及的部分,一切询问、调阅、接触都显得顺理成章。
他先召来了户房负责管理市籍、行会登记备案的书吏。
“宫中需采买一批上等蕃货,”谢道临将清单示意给他看,“你即刻调出所有登记在册,经营海运、蕃货的商会、行栈名录,尤其是近年往来频繁、资本雄厚、常有奇珍异宝交易记录者,需详细列明其主事人、常驻口岸、主要货品。本官要逐一核验。”
那书吏一听是宫中差事,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应下:“是,县丞。卑职这便去整理,最迟明日一早便可呈上。”
“慢些无妨,但要详实。此事关乎宫中用度,不容有误。”
“卑职明白!”
书吏退下后,谢道临思索片刻。名录是第一步,要判断这些商会的实力和信誉,尤其是他们与官府打交道的模式和深浅,还需查阅过往的公文记录。
他随即又派人去刑房和工房。
向刑房调阅的是近三年来与这些大海运商会相关的诉讼卷宗,无论是经济纠纷、劳务争端还是货物受损索赔,从中或可窥见这些商会的行事风格及其与官府胥吏的熟悉程度。
向工房则询问的是码头泊位分配、仓库租赁的档案记录。实力雄厚、与官府关系良好的商会,通常能占据更好的泊位和更大的官仓容量。
这些调阅请求,全都打着“为稳妥办理宫差,需全面评估采买对象”的旗号,即便郑县令知晓,也只会觉得谢道临办事缜密周到。
而在这一道道公文往来、一次次胥吏奉命前来回话的过程中,谢道临坐在值房内,观察着前来呈送文书、回禀事务的每一个胥吏。
他们的神态是紧张还是从容?回话时是逻辑清晰还是含糊其辞?对自身管辖的事务是了如指掌还是需要频频翻查旧档?
尤其是那些经手相关事务的胥吏,他们的名字、职位、能力、态度,被谢道临一一记下,与他之前默默观察所得相互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