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私密持续了片刻。谢道临便让挽兰先去歇了,自己则又对灯独坐了片刻。
此刻他脑中盘桓的不是美人香软,而是更为现实的江都县政。年节过后的松弛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清晰的谋划。
谢道临在这江都近一年,虽然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时间并非虚度。
通过处理赋税、户籍、刑名乃至疏浚河渠、宫廷采买等一应庶务,全县的丁口增减、田亩丰瘠、各乡富庶或贫困程度、乃至哪些大户看似恭顺实则滑吏难催、哪些小民虽贫弱却堪可造就
这些具体而微的信息,足够在他心中逐渐勾勒出一幅详尽的图景。谢道临心里如今有了一本明账。
这本“明账”是他一切行动的基础。而要将这纸面上的了解转化为实际的力量,乃至成为关键时刻的护身符甚至利器,他需要一双,不,是无数双能为他所用的“眼睛”和“手脚”。
县丞是流官,而衙中那些世代盘踞、熟悉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乡绅底细的胥吏,才是真正掌控地方脉络的“铁打的老爷”。
他们熟知一切明暗规则,懂得如何高效地完成公务,也更懂得如何从中渔利或设置障碍。
谢道临并不想与郑县令正面冲突。
但那位官场老手将最肥美的商税与盐税牢牢抓在手中,将其经营成一个外人难以窥探的“黑箱”。
这里面的水有多深,有多少是官场上下打点所默许的“常例”,又有多少是足以炸沉一船人的隐雷,他目前无从得知。
但他知道长安权力场有多危险。
自己虽暂离漩涡中心,却从未真正脱离那个权力场。李景元对世家的猜忌打压之心从未消弭。
自己这个“贬官”身份,本身就非常敏感。
一旦朝中风向再有变动,或是天子心血来潮,只是想在整一整自己,派出个采访使、观察使之类的钦差,细致核查江都地方政务
那时,“黑箱”一旦被揭开,影响绝不会小。身为县丞却对如此重大的事务“一无所知”,本身就是失职,极易被牵连进去,甚至必要的时候,可能会被郑县令甚至扬州大都督推出去顶罪。
他必须未雨绸缪。
明哲保身是底线,若这“雷”真的太大,那就需要更进一步架空郑县令,将江都真正纳入掌控,这不是谢道临想要的结果,但眼下需要去做。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打破信息的不对称。
他需要在这些胥吏中,物色、培养一些能够为他所用的人。不需要他们背叛郑县令,那既不现实也过于危险。
只需要他们能够提供一些“应知”却往往被巧妙隐瞒的基础信息,在办理公务时更倾向于遵循他这位县丞的指令,或者在关键时刻,保持一种谨慎的中立甚至默许。
这需要耐心,需要技巧,更需要精准的拿捏。威逼、利诱、施恩、展示能力与前景种种手段,因人而异,因势而导。
孝期己过,他己除服,无论是招募私人幕僚,还是经营这吏员网络,都到了必须提上议程,如今馆舍的人手也多了,到了该推进的时候了。
同一片月色,照在县衙后方一片略显拥挤的巷弄里。这里是胥吏杂役聚居之所。
陈胥吏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睛,将刚核算完毕的腊月账合上。屋内寒气逼人,他却觉得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黏腻地贴着里衣。
他年约五十,瘦小干瘪,整个人缩在宽大的椅子里,更显得不起眼。常年伏案与数字为伍,使得他的背有些佝偻,眼神也因过度损耗而显得浑浊,看人时总带着点恍惚的、没睡醒似的倦怠。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双昏花老眼,这些年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里,看到了何等惊心动魄的东西。
他不是征收衙役,碰不到真金白银;他也不是首接经办盐引、市券的胥吏,那都是郑县令亲自换上的“自己人”。
他的活儿,是在所有钱粮税款入库后,负责最后的核算、整理,制成规整的报表文书,归档备查,或呈送上官。
这是个看似枯燥、边缘,却又至关重要的位置。所有见不得光的勾当,最终都要在他这里,披上一层合乎账目的外衣。
陈家世代在江都为吏,传到他这一辈,拨弄算盘、操持账目的本事己刻进了骨子里。他闭着眼都能打出一手好算盘,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他更深知一个道理:数字里头,能看出升斗小民的温饱,也能看出官老爷的顶戴,甚至能看出人命。
这些商税账,表面看起来,数目清晰,条目规整,与他过去几十年见过的成千上万册账本似乎并无不同。
征收数额与州府下达的定额大致相符,甚至略有超出,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郑明府治下有方,税课得力。
但他那双老辣的眼睛,却总能从几个细微之处,看出令人心悸的异常。
几处大宗货物的入境记录与税款缴纳数额,在时间衔接上存在几乎难以察觉的滞后期;某些紧俏商品的税额增长幅度,与市面流传的实际交易价和数量,存在着微妙的不匹配;还有几笔原本该是零散收取的市税,数额却整齐得可疑,像是被人为地“凑”成了一个整数
这些细微的扭曲,旁人或许感觉不到,但在他这双摸了一辈子算盘的手下,却硌得慌。
他知道这里面有猫腻,而且不小。
郑县令把他放在这个“事后”核算的位置上,本身就是一种隔离和利用——利用他精湛的技艺把最终账目做平、做漂亮,却又绝不让他触及核心的征收环节,以防他知道得太多。
可算的多了,看的久了,有些事,根本不需要亲眼所见,数字自己会说话。
他知道自己这份“心知肚明”是何其危险。郑县令及其心腹构建的那个“黑箱”,绝不允许外人窥探。自己这个负责给黑箱产出“盖上”合规印章的人,看似安全,实则如同坐在火山口上。
一旦哪天真要出事,需要有人顶罪背锅时,他这个“核算不力”、“账目不清”的老吏,岂不是现成的替罪羊?
每每思及此,他便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但他只能终日装作浑浑噩噩,对一切浑然不觉,去告县令老爷?想想也不现实。
所以他埋头拨弄算盘,力求在数字的方寸之间不出差错,不给人留下任何发作的把柄。期盼着自己能“平安退休”。
可那位新来的谢县丞近一年来,这位年轻贵胄的表现,他都默默看在眼里。
精明,精通文书,对钱粮户籍数据有着超乎年龄的敏锐和掌控欲。他看得出这个谢县丞正在不动声色地摸清江都的底细。
陈胥吏不敢确定这位少年县丞究竟想做什么,是像衙门其他人说的那样单纯捞取政绩,还是另有所图?
但他能感觉到,这江都县,可能要不太平了。
他叹了口气,吹熄了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