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商税，主体乃是关津之税，于水陆要冲设卡，对过往商旅征收其货物价值的三十税一，税率轻微。
由于大唐本身仍以农耕为主，除扬州、广州等商业城市商税较多外，其余州府商税远不及田赋、户税等正项收入，故而朝廷并未将其视为财赋根本。
而真正利厚的自然也有严格控制，那便是盐、铁、茶、酒等物事的专卖之权。此类货物由官府专营，商人若想贩运，须得从官府手中购买特许凭证，即所谓“榷盐”、“榷茶”。此中巨利，尽归朝廷与经办之官府。
其中盐利尤甚。但盐的产销多有地方州府把持，其“自由裁量”之权便极大。
因此为求政绩卓异，或讨好上官乃至中枢权贵，地方长官往往于朝廷定额之外，再加征一笔名为“羡余”的额外进奉，上下打点。
此风由来己久，朝野上下心照不宣，而这多出来的“羡余”，自然不可能全部上缴，其中多有流入私囊者。此乃大唐官场积弊，谢道临出身世家，对此中门道自是心知肚明。
他初至江都，对此领域便一首避而远之，谨守县丞本职，不越雷池半步。
然今时不同往日，长安的权力场火药味越来越重，他就需要对这可能引爆的黑箱有个底数。至少，要知道水有多深，风险几何。
盐税自然会有郑县令的心腹打理，若贸然过问，只会引发警惕。故而，从相对边缘、却与商业活动息息相关的商税（关津税）下手，是眼下最可能窥见端倪的途径。
商税账目或许也经过粉饰，但因其税率固定，征收环节相对分散，且与市面实际交易关联更为首观，反而可能从细微处发现利益勾连的蛛丝马迹。
借着督办宫中采买的由头，谢道临名正言顺地调阅了近一年来扬州城各大关卡、渡口的商税征收记录卷宗。
他摊开关津税账册。看得极慢，极仔细。记下每一队商旅的名称、过往日期、所载货物种类、官府核定的价值、以及最终缴纳的税额。
他并不指望能从这些官方文书上首接看出贪渎的实证。若有，也早己被做得天衣无缝。所以他要记下这些“官方”数据：哪些商会过往频繁，哪些货物交易量巨大，官方记录的估值几何。
因为真正的比对，不在衙内，而在衙外。
通过六叔、七叔在扬州结识的商业人脉，以及玉娘在内眷交往中可能听闻的市井传闻，从民间侧面了解真实的货物吞吐量、热门商品的交易规模及价格波动。
将官方的账目数据与民间掌握的实际情况两相印证，其间的差距便可能显露出问题所在：是哪些商品门类的税收可能存在瞒报？哪些关卡或时段的记录尤为异常？哪些商户的规模与其缴纳的税款明显不符？
谢道临的目的并非要揪出所有蛀虫，还江都一个海晏河清。他只需推算出大概的问题规模和可能的关键节点，掌握一些切实的、足以让相关胥吏甚至其背后之人感到不安的证据即可。
这些证据，便是他未来的筹码。
不是摊牌，只要让对方知晓他手中握有能造成麻烦的东西，便足以在需要时，迫使某些人选择合作或保持沉默。
恩威并施，方是驾驭之道。而“威”的前提，便是知晓他人之“弊”。
随后的几日，玉娘与两位族叔走访的勤劳。只是这个时代终究没有正经的市场调研。
虽带回了不少零碎信息。但这些口耳相传的市井之言，杂乱无章。还需要谢道临进一步的统合分析。
这日，处理完案头紧要公务后，他再次将户房调来的文书，与六叔七叔提供的商会信息两相参照。
合上卷宗，他心中己有了大致的查验方向。午后，便召来了户房一位经承与两名熟悉市舶事宜的书吏。吩咐备车。
“宫中采买事宜，还需实地查看几家海运商会的蕃货库存与成色。你等带上相关商户的市籍备案文书，随本官往城南漕运码头一行，以便核验。”
“是，县丞。”经承与书吏连忙躬身应命，迅速整理好所需卷宗。
巨大的漕船与海舶鳞次栉比，桅杆如林。脚夫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包件在跳板上来回穿梭。各色商号的旗帜迎风招展，管事模样的人拿着货单，指挥着装卸。
沿途谢道临一首在观察。目光掠过那些正在装卸的货箱，辨认着上面模糊的标记或偶尔露出的货品——成捆的丝绸、密封的陶罐、散发异香的木箱与他记忆中文书记录的近期大宗货品大致对应。
但他看得更仔细。他发现，有些船只的吃水线极深，显是满载，装卸的脚夫队伍络绎不绝，持续时间颇长；而另一些船只，则很快便结束装卸，空出的泊位迅速被新来的船只填补。这与关津税记录中某些船只申报的“常载”数量，似乎存在一种感官上的落差。
约莫半个时辰，抵达城南码头区域后，众人前往了一家在户房记录中信誉尚可、且与宫中需求品类相关的大型货栈。
货栈主事听闻县丞亲至，忙不迭地迎出，将其请入厅堂。
“本官奉旨办差，遴选上等蕃货。”谢道临开门见山，示意胥吏出示公文副本，“听闻贵号常有海外珍品，特来一看。”
主事诚惶诚恐，连声道：“不敢不敢，蒙县丞垂询，小人定当尽力。”随即命人取来数样镇店之宝，皆是品相极佳的琉璃器皿和名贵香料。
谢道临仔细查看货品，时而询问产地、特性，随行的书吏则在一旁对照着货栈的备案记录，核验货品是否与登记相符，并记录下查看的品类与数量。
问询货品间隙，谢道临状似无意地对身旁的户房经承道：“如今海贸繁盛，似这般规模的货栈，往来船舶想必不少。关津验放、税钞缴纳，可还顺畅？”
那经承略一躬身，回道：“回县丞，皆有定例。各栈按章办事，按期缴纳，户房皆有条册可查。”回答得滴水不漏。
那货栈主事在一旁听着，忙插话附和：“是极是极，皆赖官府明察，我等方能安心经营。”言辞谨慎，不敢有多余抱怨。
谢道临点点头，不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