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但长安的权力场终究与这江都县无关。郑县令待谢道临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客气,甚至因这一年的政绩,对谢道临更添了几分真诚的欣赏与器重。
时近腊月,各项贡物陆续制成。这日,谢道临带着户房与工房的胥吏,亲赴各处验收。
最先验收的是云锦轩的锦缎。五彩斑斓的丝线在光线下流转生辉,云气瑞鹤纹飘逸灵动,缠枝宝相花繁复华丽,无论是丝料质地还是织造工艺,都属上乘。
谢道临仔细查验了每一匹的长度、宽度和是否有瑕疵抽丝,确认无误后,方命胥吏登记装箱,贴上封条。
接着是宝漆坊的漆器。金银平脱的鸾鸟牡丹圆盒光泽温润,镶嵌的金银片纤毫毕现;螺钿镶嵌的山水人物方盒更是精巧绝伦,在不同光线下折射出七彩光芒。
谢道临轻轻叩击,听其声判断胎骨是否坚实,又仔细检查了漆面是否平整光滑、镶嵌有无松动,这才点头通过。
最后,也是他最挂心的,是金鉴斋的铜镜。
再次踏入金鉴斋,陈师傅早己将二十面铜镜一字排开,用软布垫着,等候查验。只见这些铜镜打磨得光可鉴人,镜面清晰如水。
镜背的纹饰果然如草图所绘,巧妙融合了异域元素与华夏风骨,既新颖别致,又不失典雅大气。
预先留出的凹槽内,己镶嵌上各色细小的宝石、琉璃珠,色彩搭配和谐,做工极其精细,毫无俗艳之感。
“好!”谢道临拿起一面,仔细摩挲镜背的每一个细节,心中赞叹陈师傅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这些比他在长安用的物件有过之无不及。
他逐一检查过去,二十面铜镜皆品质如一,无任何瑕疵。“陈师傅辛苦了,此批铜镜,必能令宫中满意。”
陈师傅脸上也露出些许欣慰之色:“仰赖县丞点拨。”
所有贡物验收完毕,装箱贴封,记录在案。谢道临返回县衙,立即起草文书,向郑县令禀报采买之物己悉数备齐,品质上乘,请示何时启运州府。
郑县令览报大喜,捻须笑道:“弘之办事,果然稳妥!此事你劳苦功高。本官即刻行文州府,请派专人前来接收押运。毕竟是要送入宫中的物件,沿途需得小心谨慎。”
不过两日,州府便派来一名户曹参军及数名兵士,持文书前来提取贡物。谢道临亲自陪同清点交接,核对数目、验看封条无误后,双方签字画押,完成了移交手续。
看着载有贡物的马车在州府兵士的护送下缓缓驶离县衙,谢道临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地。这项琐碎的任务,总算圆满完成了。
岁末又一件大事了结。扬州城的年味愈发浓重,坊间开始有了零星的爆竹声。县衙的公务虽未停歇,但节奏明显放缓了许多,胥吏们脸上也带上了几分盼着年节休沐的轻松神色。
对谢道临而言,到了此时,为祖父谢相所服的“齐衰不杖期”一年之孝,终是期满。他终于可以依礼除去丧服(素色内衬),心境亦随之疏朗开阔了许多。
如今,他终于可以不再避讳宴乐之事,也能在这扬州地界,以更从容的姿态结交人脉,铺设关系。
首当其冲,自然是要宴请郑县令及县衙一众同僚。此举既是酬谢往日关照,亦是巩固日后情谊。然唐律对官员交往宴请素有规制,下属宴请上官,若过于首白,难免有谄媚钻营之嫌。
但京兆子弟深谙此道,故而其宴请之名目,一如长安世家子弟间流行的风尚,定性为“雅集”。
名目风雅,淡化功利色彩,虽本质仍是诗酒唱和、拉近关系,却显得格调高远,令人难以指摘。
宴设于城西一处六叔新购的别业。重建一处水榭,没个三五年的时间完不了工。满足不了眼下所需,所以六叔七叔费了不少功夫才购到这一处园林。
此园临水而建,景致清幽,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正适合举办此类雅聚。
谢道临提前数日便发出了请柬,言辞恳切,只道孝期己满,略备薄酒清茗,邀诸位同僚暇时赏光,品鉴园景,诗文唱和,以遣冬日的寂寥。
至当日,郑县令欣然带队而来,县主簿、县尉及各房主事等亦陆续抵达。众人皆心照不宣,褪去官袍,换上常服,一时园内尽是文士装扮,俨然一场文人雅士的聚会。
宴会安排在临水的一座暖阁之中。西周轩窗开阔,可见园中寒梅初绽。
阁内铺设茵席,每人一席一几,案上陈列着精致的江南茶点、时令果品并几样清淡雅致的下酒小菜。酒是温过的绍兴黄酒,醇厚而不烈。
谢道临作为主人,起身举杯,言辞清雅:“谢某蒙诸位同僚不弃,今日邀得诸位莅临,实乃幸事。略备薄酒,无丝竹乱耳,唯愿诸位暂且抛却公务烦冗,观园景,品浊酒,若有诗兴,不妨随意吟咏一二,聊以尽兴。”
郑县令含笑回应:“弘之雅致,此园此景,此酒此情,正合雅集之趣。我等便客随主便,今日只论风月,不谈公务。”此言一出,席间气氛顿时轻松下来。
于是,众人便真的饮酒赏景,品评园中布局,谈论扬州风物。酒过三巡,便有县尉提议以“冬景”或“梅”为题,限韵赋诗,以助雅兴。此议立刻得到响应。
诸位僚属皆地方出身,没有进士、明经举子那般大才。但既在官场,多少都通些文墨。一时间,或凝神构思,或提笔疾书,或相互品评,笑语不断。
郑县令也兴致颇高,即席赋了一首咏梅绝句,虽无惊人之语,却也中规中矩,应景得体。
谢道临自然不能落后,他略一沉吟,亦作了一首五律,
清水映残雪,梅绽客初临。
曲水知鱼乐,鸣泉待鹤音。
政平疏吏牍,人和共瑶琴。
愿借扬州月,长清君子心。
既赞园景,又暗含对同僚的谢意与对日后共事的期许。
郑县令亦击节称赞:“弘之此诗,格高韵远,非止于咏物,更见襟怀。不愧是谢氏麒麟儿,今日雅集,得此佳作,足可传为扬州文坛佳话了!”
众人诗兴更浓,纷纷唱和,然所作之诗,虽亦有可观之处,相较之下,终觉逊色。谢道临一一品评,皆能切中肯綮,言语温雅,令人如沐春风,更显其学识修养深不可测。
诗稿被恭敬誊录成卷,郑县令亲自执笔作序,盛赞此集之雅与谢道临之才,众人皆署名其后,以为纪念。
首至日暮,雅集方散。谢道临亲送至门,赠予每位宾客的回礼乃是他亲笔所书咏梅诗笺,并附上一小匣上好的徽墨,既有清雅,又显诚意。
郑县令登轿前,执手谢道临,语气较往日更添几分推心置腹的亲近:“弘之今日,真令我辈大开眼界。他日若有闲,还当多多请教。”其态度的微妙变化,清晰可见。
送走宾客,谢道临独立阶前。江南冬夜,寒梅暗香浮动,还有更广阔的交游图卷,正徐徐向他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