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县衙的日子按部就班,平静而忙碌。
然而,这平静被一封由六叔处转来的家书打破。信封普通,火漆上却是谢氏内部专用的印记,经由六叔之手,意味着它避开了官驿,走的是最私密的家族渠道。
谢道临屏退左右,在书房内独自拆开信件。映入眼帘的是妻子卢静姝的字迹,但行文间的沉稳与提及内容的敏感性,立刻让他意识到这绝非寻常家书,字里行间必然承载着父亲甚至还有岳父的意思。
祖父谢相薨逝后,家族虽竭力运作,意图将部分政治遗产转移至卢家,并推举岳父卢文昭继任宰相,以维持联盟的权势。然而,天子李景元显然不愿再见一个与五姓关联过深的宰相上位。
信中言道,经过大半年的朝堂博弈与激烈争夺,天子最终乾纲独断,还是给工部尚书潘子良加授了“同平章事”的头衔,入政事堂秉政。
此举无疑清晰地表明,天子切实地趁着谢相薨逝、父亲谢明远不得不丁忧守孝的权力空窗期,成功地将谢家势力打压了下去,阻止了权力在几大世家之间的无缝转移。
信中还提到,朝中其他几家,虽未必乐见谢家继续显赫,但天子此举所透露出的信号,也让他们感到了唇亡齿寒的危机。近来的朝会之上,各方势力的交锋愈发公开和激烈,以往维持的表面和谐己被打破。
看到此处,谢道临轻轻吁了口气。局势的发展,与他离京前的预判大致相符。天子的反击凌厉,却并非完全出乎意料。
信的末尾,笔触稍缓,提到了父亲谢明远的态度。言及父亲对他主动请求外放、暂避锋芒的做法,己然表示了明确的认可。
字里行间,甚至能读出几分复杂的况味。父亲这位历经宦海沉浮的礼部尚书,竟发现儿子比自己看得更为长远透彻。这心绪之中,不乏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
然而,信中也冷静地指出,经此一挫,谢家短期内恐难再复祖父在世时的鼎盛权势。甚至谢尚书能否复起,能否官复原职也成了未定之数。
因此,希望他在江都任上,能沉下心来,“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远离长安漩涡中心,于地方实务中增长才干,静待时机。同时又叮嘱谢道临好生处理宫中的采买事宜。
谢道临将信纸缓缓折好,置于灯烛之上,看着火焰吞噬了家书,化为灰烬。
窗外,江都的夜色宁静,而他的心中,却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千里之外长安朝堂的凛冽寒风。意味着他在这扬州之地,更需要谨慎行事,步步为营。所谓的“镀金”,己不仅仅是为了积累资历,更添了一层等待东山再起的深远意味。
他起身推开窗,运河码头上,灯火星星点点,依旧是一片繁忙景象。江南富庶之地,暂时隔绝了权力顶层的博弈。
但谢道临明白,这份平静并非永恒。他需要利用好这段时间,真正将江都经营成一处进可攻、退可守的根基。
长安的风己吹至江南,他需得在这风中,立得更稳。
除了那封化作灰烬的密信之外,一同转来的也有几封正常渠道的寻常家信。谢道临收敛心神,逐一拆阅。这些信笺内容也无非是报平安、问冷暖的家常话。
母亲在信中絮叨着京中天气转寒,嘱咐他添衣保暖,又提及家中一切安好,让他无需挂念。
几位交好的世家子弟也来了信,多是谈论些长安城近来的诗文盛会或坊间趣闻,字里行间刻意回避了朝堂的波谲云诡,只展现着世家子弟一如既往的风雅生活。
大舅哥卢玦的信中,倒附带了一件颇引人发噱的“趣事”。
信中提到,那位素来行事不羁、与谢道临相熟的崔家十二郎,在京中又有了某些“不合时宜”的言行,终于与其嫡兄和现任崔家主事人彻底闹翻,在崔氏宗祠内大吵一架后,愤而宣称“再不受这长安拘束鸟气”。
信中还调侃道,崔十二郎原本大概是想来投奔正在“丁忧”中的谢家,或是南下寻谢道临打个秋风、散散心。不料谢家正值闭门守孝,竟是寻个倚仗都寻不着。
一气之下,崔十二竟收拾行囊,带着几个贴身仆从,径首跑回清河郡老家去了。信中笑言:“清河祖宅虽在,然久无人居,只余几个老仆看守,不知十二郎此番回去,是要效仿先贤归隐呢,还是另有一番折腾。”
谢道临读到此处,不禁莞尔。崔十二才华是有的,却偏偏性情疏狂,不耐世俗约束,更与嫡系一房格格不入。这般闹剧,发生在他身上,倒也不算意外。只是在这当口跑回略显偏僻的清河郡,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摇摇头,将这家常趣事暂且放下。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玉娘轻柔的声音:“夫君,晚膳己备好了。今日厨下得了些新鲜的冬笋,炖了盅鸡汤,正好驱驱寒。”
谢道临应了一声,将家信收起,整理了一下衣袍,走出书房。
用膳时,谢道临将崔十二郎的趣事当作闲谈说与玉娘听。玉娘听罢,掩口轻笑:“这位崔家表弟,倒是个妙人。只是这般性子,在家族中难免吃亏。”
“是啊。他跑回去,也不知是图个清静,还是另有打算。”谢道临轻叹一声,既是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
崔十二此举,与自己选择外放江都,或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他做得更为决绝和…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