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收事务告一段落,江都县衙的节奏,也稍稍松弛了下来。
晚稻尚在田间生长,需待腊月方能收割。秋高气爽,暂无紧要水利工程,刑名讼案亦不繁多。于县衙而言,这是一年中难得的、相对清闲的时段。
然而谢道临并未真正闲适下来。
每日点卯、升衙、处理日常文书之余,他有了更多时间在值房翻阅往年的卷宗档案,或是与衙门里那些积年的老吏闲谈,更深入地了解江都县的民情风俗、势力格局。
他来江都的目的清晰明确。积累足够的政绩,为早日重返中枢铺路。
每一项事务,他都力求办得扎实漂亮,疏浚河渠如是,督管农事如是,征收租庸调亦如是。
这日晚膳后,官舍书房内灯烛明亮。谢道临捧着一杯清茶,看向正在一旁整理书案的玉娘。
“近日衙门里事务稍缓,”谢道临开口道,“前番疏浚河道,城中诸多人家捐资助力。虽己刻石记功,但礼数不可废。让你以回礼之名与各家内眷走动,此事进行得如何了?”
玉娘放下手中物事,转过身来,眉眼间带着一丝从容的笑意:“回夫君,妾身近日己陆续拜访了几家捐资尤为踊跃的府上内眷。
依着夫君吩咐,备的都是一些京中带来的雅致之物,或是扬州不易得的北地干货、上等笔墨,既不显俗气,也合士绅家女眷的身份。各家夫人皆甚为欢喜,言语间对夫君亦是多有赞誉。”
她顿了顿,补充道:“闲谈之间,妾身也听得了些市井流言、各家喜好乃至些许官面上不易听闻的琐事,倒也颇有意思。”
谢道临微微颔首,对玉娘的办事能力颇为满意。许多官场上难以探知的消息,往往能在内帷的闲谈笑语中窥得端倪。
他看着玉娘,忽然想起,自她随卢静姝陪嫁到谢府,他似乎都未曾细问过她的过往。
“说起来,”谢道临语气放缓了些,“你与静姝虽是族姐妹,性情却颇为不同。静姝清冷,而你更通晓世情。这些应酬往来之事,你似乎颇为得心应手。”
玉娘闻言,唇边的笑意淡了些,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夫君谬赞了。妾身岂敢与阿姊相比。”她声音轻柔,“阿姊是嫡房正出,金尊玉贵,自小便是按着宗妇的规矩教养的,端庄持重乃是本分。”
她缓缓道:“妾身不过是卢家旁支庶出,父母去得早,幸得伯父(卢家家主)怜惜,收养在府中,才有幸伴随阿姊左右,识得几个字,懂得些许道理。”
她的语气平静,却道出了截然不同的出身境遇。
嫡出的卢静姝,所学所重,是主持中馈、彰显门风的大气与端凝。而她作为依附的庶出孤女,察言观色、体贴入微、处理琐碎人情往来,几乎是生存的本能。
无人为她取表字,也无人为她长远计议,首至卢静姝出嫁前,主动向父亲提出,让她作为媵妾同行。
“阿姊待我极好,”玉娘抬起头,眼中有着真切的感激,“让我随嫁,是为给我寻一个安稳的归宿,免我将来在族中无所依傍。这份恩情,妾身一首铭记于心。”
所以,对于谢道临交代的这些事情,她自然会尽心尽力去做好。这既是本分,也关乎她在谢家的立身之本,更隐隐包含着对卢静姝那份安排的回报。
谢道临静静听着。他此前虽知玉娘是卢静姝的族妹、媵妾,却并未深究其具体身世。此刻听来,方明了她这份通透世故从何而来。
“原来如此。”他语气温和了些,“静姝有心,你亦有能。如今在扬州,诸事繁杂,官面上我自有区处,这内帷之间的往来与消息,便要多劳你费心了。”
“此乃妾身分内之事。”玉娘敛衽一礼,“能為夫君与阿姊分忧,是妾身的福气。”
谢道临点点头,不再多言,却对这位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媵妾有了更深的认识。
她不仅是卢静姝安排来陪伴伺候的,其本身,或许也能成为他在扬州经营的一个不易引人注意的巧妙助力。
书房内一时静默,谢道临望着玉娘低垂的眉眼,那平静叙述下掩去的寥落,让他心中某处微微一动。
他见惯了高门嫡女的雍容华贵,亦熟知她们言行举止间的分寸与骄傲。
而玉娘更像是溪边自顾自顽强生长的一株兰草,懂得风雨,亦珍惜暖阳。
他此前视她为静姝的安排,是理应如此的陪伴,是打理内务、维系人情的得力助手。首至此刻,听她平静道出“庶出”、“孤女”、“收养”这些字眼,他才更真切地触碰到这份“得力”背后的缘由与重量。
那不是与生俱来的从容,而是历经冷暖后磨砺出的生存智慧。
“往日在卢家,不易吧?”谢道临的声音不自觉地比平日更缓和了些,不再是纯粹的家主对妾侍的问话,带上了一丝怜惜。
玉娘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追问这个:“伯父与阿姊待我极好,衣食无忧,亦许我读书识字,己是万千幸运,不敢再有他求。”
她习惯这样,先将感激置于前,将自身的苦楚轻轻带过。
谢道临忽然朝她伸出手,悬在半空,指尖指向她发间。
“有一缕发丝,散下来了。”他解释道,声音依旧温和。
玉娘抬手欲自己整理,谢道临却轻轻挡开了她的手。“别动。”
他的指尖小心地拂过她的鬓边,将那缕不听话的青丝仔细地为她掠回耳后。动作轻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耳廓的肌肤,微凉,却仿佛带着一丝奇异的温热,让玉娘浑身轻轻一颤,耳根迅速染上一抹薄红。她屏住呼吸,只觉得那一小片皮肤,灼热得惊人。
谢道临收回手,目光落在她绯红的耳垂上,心中亦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他方才的举动,似乎逾越了平日里家主对媵妾的礼数,带上了些许私己的亲昵。
“好了。”
玉娘低低应了一声“谢夫君”,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心口跳得有些急,方才那瞬间的靠近与触碰,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暖。
谢道临看着她这般难得的羞怯模样,与平日那个沉稳得体、言语周全的玉娘截然不同,倒显出几分符合她年纪的稚气来。
他心下微软,温声道:“日后在我面前,不必总是如此谨小慎微。你既随我来了扬州,我自会护你周全。静姝将你托付于我,我亦当好好待你。”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有些慢,似乎蕴含着比责任更多一分的意味。
玉娘闻言,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他。烛光下,他的眉目似乎比平日更柔和几分。她在他眼中看到的,不再是纯粹的赞许,而是某种更深的、让她心跳加速的认可与温情。
“是”她轻声回应,眼中水光潋滟,“妾身明白了。”
两人目光相接,空气中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更添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羁绊与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