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罢,夜色己深。谢道临回到官舍,洗漱完毕,却并未立刻歇下。他唤来了二管家。
“六叔、七叔如今安顿在何处?这些时日可还顺遂?”谢道临问道。自那日让二管家传话后,双方为避嫌,并未过多往来。
二管家躬身回道:“回少君,六爷、七爷抵达后,己在城西赁下一处三进的院落,平日深居简出,多在院中处理族中事务,阅览扬州地方志乘、河工图册,并未与外界过多接触。”
谢道临沉吟片刻,道:“你明日再去见六叔七叔,代我传几句话。”
“少君请吩咐。”
“其一,告知两位叔父,我在此处一切安好,公务渐入正轨,请他们安心。”
“其二,今日县尊设宴,引我见了不少本地士绅。其中一位戴公,看上去是通达务实之人,在地方上颇有势力,与漕运水利之事亦有关联。”
“让六叔七叔斟酌,若觉时机合适,不妨可先行设法,以私人名义,先行接触那位戴公。初时不必言明与我之关联,可先从探讨扬州风物、水利利弊或文教之事入手,试探其意向。具体如何措置,请两位叔父凭经验权衡,总以稳妥、不引人注目为先。”
“诺。老奴明日一早便去城西别院,定将少君之意原原本本禀告六爷、七爷。”二管家仔细记下。
“去吧。行事务必稳妥。”谢道临挥退了二管家。
三叔公派遣两位经验丰富的叔父随行,当然不是单纯为了规避逾矩的风险。若只是为此,谢家派谁来都能顶包。
对于谢道临这样背景的世家子弟而言,在地方任上快速积累声望、获得晋升资本,自有其不同于寒门官员的路径。
埋头于日常琐碎政务固然是本职,但能做好本职工作的官员多如牛毛,要脱颖而出,往往需有显赫的政绩工程支撑。
兴修水利,可惠及万民,增加垦田,便利漕运,是朝廷极为看重的实绩;修缮官学乡校,则能培育人才,彰显教化,赢得士林赞誉,也是能在考绩中大放异彩的亮点。
只是,此类工程耗资巨大,牵涉广泛,寻常官员往往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精力与地方士绅周旋,慢慢争取支持,筹集钱粮。
但对谢家这等门阀而言,家族的财力便是天然的优势。
由六叔、七叔这样的族中长辈出面,资金、物料、乃至熟练的工匠,都能更快地筹措组织起来。
这并非钻营舞弊,而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更高效地调动资源,完成那些对地方有益、亦能显著提升官员考绩的实事。这是世家底蕴的体现,也是其子弟在仕途上的一种隐性便利。
此刻,他通过二管家向族叔传递的信息,正是启动这步棋的信号。选择戴公作为初步接触的目标,是因为其在水利事务的潜在关联,是一个合适的切入点。
翌日,谢道临如常前往县衙点卯。处理完日常公文后,他便吩咐值房书吏:“去将近年来关于漕渠维护、河道疏浚的往来公文卷宗,尤其是涉及城东那段易淤河道的,拣选重要的送来。”
书吏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捧来卷宗。谢道临细细翻阅,重点查看了近两年春夏之交,关于确保漕运畅通、预防河道淤塞的官府文书。
此前宴席上,那位戴公曾提及“河道需要疏浚以免影响夏粮漕运”,与此处卷宗记录相互印证,确有其事,且己是近年来的一个痼疾。
这正是以公事的名义进行接触的绝佳切入点。
于是谢道临先起草了一份简单的函件,以江都县丞的名义,发往州衙负责漕运水利事务的相关曹司。
函件中,他提及查阅旧档,发现城东某段河道历年春夏之交确有淤塞之患,影响漕运效率,询问州衙今年是否有统一的疏浚计划或专项拨付,本县好提前准备,协调民夫物资予以配合。
这是佐贰官分内之询,合情合理。
发出公文后,他又唤来户房一位熟悉地方情形的老吏,状似随意地问道:“昨日宴上,听闻一位戴公似乎对本地漕运水利颇为熟悉?可是常年经办此类事务?”
老吏忙答道:“回县丞,正是。戴家就在城东,家族中有人常年经营与漕运相关的物料供应,戴公本人也时常被州衙工房或都水监的官员请去咨询河道情形,在地方上确实有些声望。”
“原来如此。”谢道临点点头,“既如此,待州衙回复关于河道疏浚的公文后,或许还需向这些熟悉地方情形的乡贤咨询些具体细节,方能将事情办得稳妥。你留意一下,若有事需咨询,可知去何处寻这位戴公?”
“小的明白。戴家宅邸在城东榆林巷,颇为好认。若有需要,小的可为您引路。”
“嗯,先记下吧。待有需要时再说。”谢道临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寻常的工作准备。
数日后,州衙工房的回复公文送至。内容无非是些套话,言明疏浚之事重要,着各县依例先行筹备,州衙会根据情况统筹安排云云,并未有实质性的款项或指令。
谢道临要的正是这个由头。他拿着这份公文,再次唤来那名老吏,吩咐道:
“州衙回复己至,疏浚河道之事需地方尽力。你随我去一趟城东榆林巷,拜会一下那位戴公。本官初来乍到,于河道具体情况不甚了然,需向熟悉本地情形的乡贤请教一二,以免筹备时有所疏漏。”
“诺!小的这就为您引路。”
于是,一辆标示着县衙身份的简朴马车,驶出了县衙,前往城东榆林巷。此行光明正大,理由充分——为公务咨询地方贤达。
抵达戴宅,门房听闻是县丞亲至,不敢怠慢,急忙入内通传。不多时,戴公亲自迎出大门。
“不知县丞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戴公拱手施礼。
谢道临下车还礼:“戴公不必多礼。谢某冒昧来访,实是因公务在身。近日查阅卷宗,又得州衙公文,为今夏漕运畅通计,需对城东河道提前筹划疏浚之事。
谢某到任不久,于河道详情、历年疏浚难处所知不详,想起宴席间曾闻戴公对此颇有见地,故特来请教,还望戴公不吝赐教。”
戴公闻言,连忙侧身相请:“县丞心系公务,深入下问,实乃本县之福。快请入内奉茶,老夫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戴宅客厅。落座奉茶后,话题便自然而然地围绕那段河道的淤塞历史、疏浚的最佳时机、所需人工物料的大致数目、以往工程中遇到的困难以及周边乡里的反应等展开。
谢道临问得仔细专业,戴公也答得详尽务实。谢道临偶尔插言询问关键细节,亦对戴公表示赞赏:
“若得乡贤如此鼎力支持,何愁水利不兴?此事待县尊决断后,若需民间协力,届时或许还需戴公这般热心之人从中斡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