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丞所言极是。城东那段河道，确是历年痼疾。每逢春夏水涨，泥沙淤积尤甚，轻则延缓漕船，重则搁浅阻塞。若要疏浚，需趁水位偏低时动手。
依老夫浅见，当在半月内筹备，征发民夫三百，备足箩筐、扁担、铁锹，并租赁挖沙船三至五艘。以往年计，约需二十日方可初步疏通。”
谢道临颔首：“戴公果然熟稔。所需人工、物料数目，与州衙旧档所载大致吻合。只是如今春耕刚过，骤然征调三百民夫，恐扰农时，不知以往是如何协调的？”
“县丞体恤民情，令人感佩。”戴公忙道，“以往多是官府行文，按丁摊派徭役。不过以老夫愚见，或可稍作变通：
部分核心河段，由官府出资，雇佣专业河工与船只进行；其余辅助性土方搬运，则可酌情征调民夫，并适当给予粮米补偿，或允许以钱帛折役。其中具体分寸，还需县丞与明府及州工房上官斟酌。”
“戴公此议甚妥，考虑周详。此事待本官回衙后，禀明明府，再与州衙详议章程。届时若需倚重地方贤达协助动员、调配物资，还望戴公能不辞辛劳，出面主持协调。”
戴公闻言，脸上笑容更盛，拱手道：“县丞信重，老夫敢不效劳？维护漕运畅通，造福乡梓，本就是我辈份内之事。但凡官府有所差遣，戴家定当尽心竭力，协助官府将此事办妥。”
戴公此番爽快应承，背后自有其考量。于这些地方士绅而言，协助官府办理此类公共事务，是“道德理想”与“现实利益”的天然结合。
自秦汉以降，皇权统治虽号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其实际控制力大多止于县级。
县城之下的广大乡村，其日常秩序之维持、赋税徭役之征收、水利道路之修建、纠纷冲突之调解，在极大程度上依赖于戴公这类士绅阶层。
他们通过土地财富与宗族势力，在地方上建立起盘根错节的影响力。协助官府完成诸如疏浚河道这类既符合朝廷要求、又能惠及地方（至少是他们的地方）的工程，于他们而言是一举多得：
一来，能进一步巩固和扩大他们在本地的声望与权力网络。在工程募工、物资采购、钱粮分配过程中，他们能自然地安插亲信、施恩于人，强化对地方人力资源和经济流动的隐性控制。
二来，这也是他们从官府获取非正式“授权”与“便利”的重要途径。
通过展现合作姿态与办事能力，他们能更容易地从官府获得诸如税收包揽、特许经营、乃至对某些纠纷的优先处置权等隐性利益。
官府往往也乐于借助他们的力量来低成本地完成治理目标，这是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共生的关系格局。
谢道临出身顶级门阀，也深谙“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即便谢家势大，要在江都这远离长安的财赋重地顺利展开拳脚，也离不开这些地方实力人物的配合与支持。
他今日以县丞的官方身份前来咨询并初步达成共识，是第一步，是公对公的接触，意在探明情况、表明态度、建立正式的合作意向。
而接下来的具体细节磋商、利益交换、乃至更深层次的结盟，则需交由更灵活的身份去进行。
他的六叔、七叔，以谢家族老、私人身份后续与戴公等士绅的往来，正是为了承担起这第二步乃至第三步的角色。在私谊往来的表象下，完成资源整合与利益分配的实质性谈判。
又就疏浚的一些技术细节交谈片刻后，谢道临起身告辞：“今日多谢戴公赐教，获益良多。待衙内议定章程，再来叨扰。”
戴公亲自将谢道临送至大门外，态度恭谨：“县丞慢走。但有所命，随时吩咐即可。”
谢道临回到县衙后，并未耽搁，径首前往二堂求见郑县令。
他将与戴公商议的关于疏浚城东河道的大致方案，以及戴公所提的“雇募与征调相结合、适当给偿”的建议，条理清晰地禀明，并呈上初步整理的要点文书。
“下官初来，于地方水利实务所知不详。此番咨询戴公，乃因其久居当地，熟悉情形。其所言与州衙旧档大致吻合，所提之法或可兼顾工程与民力。
然此事关涉漕运，干系重大，具体如何施行，还需明府决断，并报州衙工房核准。”谢道临语气恭谨，将最终决策权和与上级沟通的环节明确归于郑县令。
郑县令听着汇报，又浏览了一下文书要点，脸上露出颇为受用的笑容。
他自然听懂了谢道临的潜台词：发现问题是县丞的职责，但如何解决、与谁合作、最终功劳归属，皆以县令马首是瞻。尤其是涉及与州衙沟通和最终拍板，更是明确由他这位主官来主导。
这桩疏浚事务本身有利于他的政绩，而谢道临表现出来的“知分寸、懂规矩、能办事却不争功”的态度，更让他满意。
“弘之考虑周详，此法甚妥！”郑县令笑着将文书放下。
“既能确保漕运畅通，又能体恤民情，戴公亦是老成谋事之人。此事便依此议，本官稍后便行文州工房呈报方案。具体筹备事宜，就有劳弘之多费心督促，与戴公那边保持联络，一应细节，你可先行斟酌处理，再报与本官知晓即可。”
“下官遵命。”谢道临拱手应下。这个授权范围正是他想要的，既能切实参与到水利之事中，积累经验和人脉，又避开了江都最敏感的利益核心区。
待谢道临退出后，郑县令心情颇佳地对高师爷道：“这位谢县丞，倒真是个妙人。你看他，放着盐税商税那等现成的肥肉不沾，却去鼓捣这又累又耗时的河道疏浚。不过，此事若成，于本官考绩亦是添彩的一笔。”
高师爷附和道：“东翁明鉴。谢县丞乃长安谢家子弟，现在看来，此番贬谪江都，或是迫于时势，暂避风头，依例需有地方任职之历。其志恐不在与我等争这区区一县之微利，所求者，无非是一段稳妥的资历和看得过去的政绩，以便来日重返中枢。疏浚河道，惠民通漕，正是既能显其才干又清贵稳妥的路径。”
郑县令捻须点头：“他既如此识趣，本官自然乐得成全。这江都县衙内，他想做点于民生有益的实事，本官便给他这个舞台。你去暗中留意一下，确保疏浚之事顺畅，莫要出了纰漏，平白折了本官的颜面。”
“是，老朽明白。”高师爷躬身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