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谢相谥号争议的消息，自然也能传到谢府。消息并非通过正式渠道，而是经由某位清流官员，在依礼前来私祭吊唁时，以谨慎而略带忧虑的口吻，低声告知了守灵间隙的谢尚书。
谢道临自然也得知了此事。谥号出现争议，于重臣身后而言，并非奇闻。
功过评说，各执一词，本属寻常。然而，此次争议的焦点，却让谢道临感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太常寺依制循礼，考功司核验无误，所拟“文成”之谥，无论从谢桓毕生功业还是山东郡望的身份来看，都堪称恰切。
而工部尚书潘子良等人提出的“忠正”，同样是一个美谥，挑不出错处，甚至听起来更为堂皇正大。
问题恰恰在于此。
潘子良等人并非是在攻讦谢相，指责其过失以谋求一个恶谥或平谥，来给一位重臣降级。
他们是提出了另一个同样崇高的美谥，以此与“文成”相争。这就不再是简单的功过评议分歧，而是利用逝者的历史定位进行一场话语权的争夺。
“忠”字，在唐代的谥号体系中，其重心明显偏向武臣与忠烈之士。潘子良一系在都堂上高扬此谥，其背后的推手与意图，不言而喻。这绝非潘子良个人对谢相的崇敬。显然是皇权意志的又一次清晰投射。
李景元借潘子良等人之口，试图在谢桓这位门阀领袖的盖棺定论上，强行嵌入“忠君”的绝对烙印。
他要淡化谢桓作为门阀政治代表、文治领袖的色彩，将这位曾对皇权形成有力制约的宰相，最终定位为一个“忠”于君王个人的臣子典范。
这是对逝者政治遗产的重新诠释，更是对尚在守制中的谢家影响力的一次隐晦敲打。
这种方式，比首接反对“文成”更为高明，也更显露出君王对臣子身后之名那不容置疑的掌控欲。天子不允许门阀自行定义其领袖的荣光，他必须亲手为这荣光打上“忠君”的印章。
谢道临抬眼，望向正堂中央那具肃穆的梓宫。祖父一生纵横捭阖，在门阀与皇权的夹缝中为家族、也为自身理念开辟道路。
他料到了自己身后丁忧期家族面临的挑战，也预作了托付与铺路的安排。但他或许也未完全料到，天子对他身后这“一字之褒贬”的争夺，会以如此首白又如此冠冕堂皇的方式进行。
与此同时自都堂集议后，关于谢桓谥号的争议也从未停息，逐渐陷入僵局。
以崔相为首的山东五姓及清流世家官员，对“忠正”之谥的反对是坚定的。
他们并非质疑“忠”字本身的价值——君君臣臣，纲常伦理，本就是儒家思想的基石，是士大夫阶层赖以存在的法理依据。
他们无法、也绝不敢公开否定“忠君”的大义。君圣臣贤、君辱臣死，这些理念是他们立身朝堂的旗帜，纵使实践中有所权衡，旗帜本身也绝不容玷污或质疑。
但山东郡望千百年传承的底蕴，其核心远不止于对单一君王的效忠。
他们更看重的是儒家思想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完整链条，强调的是个人德行的修养、家族门风的维系、进而辅佐君王治理国家、安定天下的整体责任与独立价值。
他们信奉的是“内圣外王”之道，认为宰辅大臣的职责在于以自身的道德学问辅弼君王、匡正时弊、推行仁政，实现“王道”理想。
这本身就蕴含着一种超越对具体君王人身依附的、对更高“道统”的忠诚。
孟子所言“从道不从君”，正是这种理念的精髓。道在君上，道是衡量君臣关系的准绳。
对于崔相等人而言，谢桓的一生，是“从道”的典范，是“文以载道”、“成于安民”的实践。谥以“文成”，恰是对这种更高层次“道”的忠诚与功业的褒扬。
而“忠正”虽美，却将谢桓矮化、限定为对君王个人的“忠臣”，大大窄化甚至扭曲了其作为门阀领袖与文治重臣的历史定位和象征意义。
只是这些话，在朝堂之上，却是万万不能明言的。公开宣扬“从道不从君”，无异于授人以柄，挑战皇权核心的君臣秩序，其后果不堪设想。
崔相等人只能反复强调谢桓的文治功绩无与伦比，强调“文”字对其不可替代的概括性，强调谥法传统中“文”谥对宰辅的专属地位，以此迂回地抵制“忠正”之谥。
潘子良一派则牢牢抓住“忠君”的制高点，不断强调谢桓对社稷、对先帝和今上的忠诚是根本，是“文治”得以实现的前提。
他们淡化谥号传统中对“忠”字的武臣偏向，将其泛化为所有臣子的最高美德，甚至暗示反对“忠正”便是对谢桓忠心的质疑。
双方在台面下的角力、书信的往来、非正式的沟通中反复拉锯，言辞或委婉或激烈，但核心立场坚如磐石。
崔相无法在“忠”字的大义上找到攻击点，潘子良一派也无法撼动“文成”在功绩概括上的恰切性。每一次试图推动再次集议或寻求妥协的努力，都在无形的壁垒前撞得粉碎。
时间就在这看似有理有据、实则针锋相对的僵持中，悄然流逝。长安城的年节气氛越来越浓，各衙署的公务也日渐稀少。
终于，到了腊月下旬，一年一度的封印之日到来。朝廷各衙署依制停止办公，官员们封印归家，准备迎接元正假期。
所有的公文流转、朝会议事，包括这悬而未决的谥号之争，都被迫按下了暂停键。
封印仪式在尚书省都堂前举行。礼官唱喏，官员们依序将官印封存于匣中，贴上封条。
崔相与潘子良皆在场，两人目光偶然交汇，皆是平静无波，仿佛此前关于谥号的激烈争论从未发生。
封印之后，长安城仿佛卸下了枷锁，沉浸在新年的喧嚣中。爆竹声声，驱傩的鼓点响彻坊市。然而，谢府之内，依旧是一片素白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