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气息在长安城弥漫,宫城内的气氛却因一场关乎身后荣名的集议而显得格外凝重。
太常寺拟定“文成”谥号的文书,连同考功司核验结论、谢明远请谥奏疏及谢桓行状,己按制送达尚书省。
尚书省遂依礼制,召集在京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于尚书省都堂(政事堂外,尚书省议事正厅)举行百官集议,共议故相谢桓谥号。这是确定一位重臣最终盖棺定论的关键程序。
都堂内,气氛庄严肃穆。堂上主位空悬(象征皇帝未亲临),尚书省左右仆射分坐东西主案。堂下,紫袍、绯袍的朝廷重臣依班序列坐。
左侧以崔相为首,清流世家官员居多;右侧则以工部尚书潘子良为首,也聚集着不少军功勋贵及实务派官员。
吏部官员首先起身,高声宣读太常寺所拟谥号“文成”及其拟定理由:
“故相谢桓,学究天人,经纬邦国,主持大政,泽被苍生,安民立政,克终厥德谨按谥法:经纬天地曰文,安民立政曰成。,伏请集议。”
“文成”二字,在重臣们心中各有掂量。对于崔相及清流世家官员而言,此谥号无疑是对谢桓一生功业与门阀文治传统的最高肯定,堪称完美。
崔相率先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太常博士所拟‘文成’,深契故相一生行止。文以载道,经纬社稷;成在安民,克终厥功。此谥允当,可彰其德,无愧其位。老夫附议。” 他的表态,代表着山东五姓核心及清流主流的认可。
然而,他话音刚落,工部尚书潘子良便起身反驳,其声洪亮,带着军功集团特有的首率:“崔相所言固有其理。然‘文成’之谥,美则美矣,却稍显宽泛,未能尽显故相对社稷之赤胆忠心!”
他环视堂上,继续道:“故相历事三朝,危难之际力挽狂澜,忠贞不二,匡扶正道。谥法有云:危身奉上曰忠,清白守节曰正。故下官以为,谥以‘忠正’,更能彰显故相鞠躬尽瘁、忠君体国之节操!此谥,方为至公!”
“忠正”二字一出,堂内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正如潘子良所言,“忠”并非恶谥,但在唐代官僚体系的谥号使用传统中,“忠”字谥号多用于武臣或以身殉国的忠烈之士。
(唐代“忠”字多用于武将,如张巡谥“忠烈”、文臣如颜真卿谥“文忠”之“忠”是与其守节有关)
更重要的是,“忠”字所强调的“危身奉上”、“忠君体国”,隐含着对君王绝对效忠的指向性,其背后推手的意图(强调宰相的“忠臣”属性,淡化其门阀领袖色彩),在座诸公皆心知肚明。
立刻有清流官员起身反驳潘子良:“潘尚书差矣!谢相乃文臣之首,经纬天地,主持文治,功在社稷,泽被生民。‘文’字乃对其毕生功业最核心之概括!‘忠’字虽佳,然用于文治宰辅,恐失之偏颇,且不符故相以文安邦之实绩!”
潘子良一派的官员则针锋相对:“文治武功,皆是忠君报国!谢相于中枢运筹,安定社稷,其功非战阵杀敌可比?其忠贞之心,天地可鉴!‘忠正’之谥,恰如其分!何来偏颇?”
支持“文成”的官员则强调:“谥号贵在精准!‘文成’二字,文彰其学养功业,成显其治世之效,相辅相成,浑然一体。‘忠正’虽好,却未能突出谢相作为一代文宗重臣的独特地位与功绩!且谥法传统,亦当遵循!”
一时间,都堂之上唇枪舌剑。支持“文成”者引经据典,强调谢桓的文治功勋与谥法传统;支持“忠正”者则高扬“忠君”大义,试图将谢桓的形象更紧密地绑定于皇权之下。
崔相神色不变,稳坐席中,只在关键处出言力挺“文成”,言辞虽缓却重逾千钧。潘子良则显得更为激切,反复强调“忠”字的核心价值。
争论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清流世家在人数和话语权上略占优势,但军功勋贵集团在皇帝潜在倾向的支持下,也毫不示弱。议来议去,谁也未能彻底说服对方。
主持集议的尚书仆射见争论陷入僵局,且双方所持皆非恶谥,皆有依据,便适时宣布:“诸公所议,皆有道理。谢相功勋卓著,德配天地。然谥号之定,关乎千秋名节,宜更审慎。今日之议,暂且记档。容后再议,或待圣心独裁。”
这便是将皮球暂时搁置,留待后续。
集议就此结束。官员们鱼贯而出,都堂内只留下未散的争论余音。太常寺拟定的“文成”未被推翻,但“忠正”的提议也被正式记录在案。
关于谢桓最终谥号的角力,从案牍程序层面,正式延伸到了朝堂博弈的前台。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其核心并非谥号本身的好坏,而在于对这位己故宰相历史定位的话语权争夺,以及其背后门阀与皇权对政治资本解释权的较量。最终的结果,仍需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