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门内外,爆竹声零星炸响,驱傩的鼓点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空气中弥漫着炙肉与松枝燃烧的烟火气。
酒肆食铺人声喧腾,孩童着新衣追逐嬉闹,寻常百姓家正为一年一度的元正守岁忙碌张罗。新年将至的喧嚣与暖意,几乎淹没了整座城池。
谢府仍朱门紧闭。
居丧避庆,是士大夫守制最核心的准则。一切与欢庆、宴饮、娱乐相关的事物,皆被彻底摒弃。
府中不见丝毫装饰,无桃符,无门神,无彩胜。仆役婢女皆着素服,步履轻悄,面容沉肃,不敢有半分笑语。
厨房也不再烹制年节菜肴,只备最简单的素斋粥饭。庭院中的草木仿佛也感知到这份哀戚,在寒冬中静默着。
正堂内,谢桓的梓宫依旧停放在中央,这里是哀思的中心,时间的流逝在此仿佛失去了意义。
谢明远与谢道临跪坐在灵柩两侧的草苫之上。长时间的守制,在他们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疲惫。
他们依照礼制,定时添香、奠酒,动作一丝不苟,沉默是这里唯一的语言。府中宗亲子弟亦按亲疏服丧,在规定的时辰前来行礼、陪灵。
卢静姝作为冢妇,主持着府内庶务。当然,很大程度也在于谢府如今需要卢家来传递消息。(谢道铭作为孝孙也需服 “齐衰”之丧)
府内所有与年节相关的采买、人情往来,皆被严令禁止。偶有世交或门生故吏遣人送来奠仪或表达慰问的素帖,皆由管事依礼谨慎收下、登记,再呈交谢明远或卢静姝过目,绝无任何形式的回礼或宴请。
当长安城沉浸在年夜饭的暖意与守岁的期待中时,谢府的正堂内,没有珍馐美酒,没有丝竹管弦,没有围炉夜话。仆役送来的,只有微温的素粥与清水。
府外,零星的爆竹声和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如同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更衬得府内死寂如渊。
那喧嚣越是清晰,谢府内的素白与沉默便越是沉重,仿佛一道无形的壁垒,将生者的哀思与世俗的欢庆彻底割裂开来。
景和十年的元日,长安城晴雪初霁。朱雀大街上,身着新衣的百姓摩肩接踵,涌向皇城方向,争睹一年一度的大朝会盛况与天子赐酺(赐百姓聚饮)的恩荣。
爆竹的余响、驱傩的鼓乐、以及市井的喧嚣,共同织就了新岁的喜庆。
谢府之内,庭院寂寂。
今春,没有远道而来的宗亲。 依照丧制,远房族人不必千里迢迢赶来奔丧,更忌讳在丧期聚集宴饮。谢氏散落各地的枝叶,都只遣人送来了奠仪和素简的慰问信函,由管事收存登记。
元正的大朝会,谢府缺席。 作为丁忧守制的重臣之家,谢明远与谢道临皆无资格亦无心参与这场帝国最盛大的庆典。
谢府甚至未派遣核心子弟前往宫门象征性地献礼。最终,仅由一位血缘较远的旁支少年,于宫门外依制献上了一份极尽简省的奠仪,略尽臣礼。
府邸之内,不互赠拜年帖。往年此时,谢府门前必是车马盈门,投递拜帖的仆役络绎不绝。今年,门庭冷落。谢府自身亦断绝了所有主动的社交。
书案上,没有备好的洒金红笺,没有斟酌字句的贺词。卢静姝只是命人将收到的、为数不多的几封非奠仪类素帖单独存放,不做回复。
亦不接待任何宾客贺岁。 府门如同铁铸,即便是最亲近的崔府、卢府,亦深知此间规矩,无登门贺岁之意。
管事得了严令,对所有以贺岁为名的来访,皆婉言谢绝于门外:“府中居丧,恕不接待,万望海涵。”
门内门外,一片冷清。往年为维系门阀网络而精心准备的、印有吉祥词句的名刺,今年悉数束之高阁。
整个谢府,陷入一种刻意营造的寂静之中。卢静姝也只是处理着仅存的几项必要庶务。
正午时分,阳光惨淡。正堂内梓宫森然,长明灯幽微。这并非寻常守灵的时刻。而是再用内部的哀悼代替往日年节的欢庆。
谢明远、谢道临及府内所有服丧的男丁近亲,皆己净手,肃立于灵柩之前。卢静姝率府中女眷,于帷幔后静候。
灵前香案上,平日供奉的蔬果酒醴被撤下,换上了极其简单、与年节珍馐形成鲜明对比的祭品:
一碗寒食粥、一盏清水、一碟盐渍的冬葵或菹菜(咸菜)、数枚未加修饰的干枣、栗子,最朴素的果实。
没有三牲,没有佳肴,唯有这清冷简素之物,无声诉说着府中无庆、唯有哀思的心境。
谢明远作为承重孝子,缓步上前,亲自为香炉添上一炷新香。青烟袅袅升起,在空中弥散。随后,他展开手中一卷素帛书就的祭文。
“维景和十年,岁次庚寅,元正朔日,孝男明远、孝孙道临等,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于显考谢公之灵”
祭文非为贺岁,而是告岁。文中追述谢桓在世时,每逢元正,阖家团聚、祭告祖先、训勉子孙的旧景。继而笔锋沉重,首陈“今岁元正,灵輀(ér丧车)在堂,孝子茕茕,肝肠断绝”。
祭文的核心,在于表达生者在重丧之中,不敢有庆,唯有“恪守丧礼,竭诚尽哀”,并祈愿逝者在天之灵安宁。尤为重要的是,祭文末尾,郑重禀告了己卜定的下葬吉期:
“兹卜得吉壤,谨择于二月乙亥,扶柩归窆(biǎn 指下葬的行为)。伏惟尊灵,俯鉴哀诚,佑启后人,永续家声”
祭文诵读完毕,谢明远将素帛祭文置于香案前,与那清冷的祭品一同供奉。谢道临及所有在场服丧者,依序上前,向梓宫行最庄重的叩拜大礼。
仪式简朴,耗时不过半个时辰。没有丝竹,没有祝颂,它替代了所有本应属于元正的喧闹与欢庆。
礼毕,众人默默退下。仆役上前,无声地撤去祭品。正堂内很快又恢复了只有长明灯、线香与冰冷梓宫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