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圣训，如醍醐灌顶，臣等感佩莫名！陛下心系社稷，欲锤炼栋梁，其心可昭日月！然臣斗胆，窃以为此新制，或有可商榷之处，恐与陛下宏愿相悖，故冒死进言，唯望陛下圣裁！”
他抬起头，目光澄澈，毫无私念，仿佛只忧心国事：
“陈学士方才引《周礼》‘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言基层选拔之要。此诚至理！
然《周礼》亦载：‘师氏掌以媺诏王…教国子以三德、三行…’此乃明示，治国之才，需经‘师氏’（即馆阁、学府）之系统教化，方能明德、知礼、通经义。
故治国如治身，贵在调和阴阳，各安其位，各展其长。《周礼》设六官，分职明责，吏治清明；《尚书》言‘官不必备，惟其人’，贵在知人善任。
今朝廷取士，科举、门荫、荐举，诸途并行，本意在于广纳贤才，各尽其用。然若强令所有才俊，无论其才性所长，皆循‘州县历练’一途，方得晋身中枢，此非‘善任’，实为‘削足适履’。
恐使通晓律法者，荒废刑名；精于算筹者，困于簿书；深研经义者，疲于催科。此非锤炼，实为错置！恐致人才不得其用，国器蒙尘，非社稷之福！”
王允明仿佛完全不在意个人得失，从国家治理体系的高度，以“知人善任”、“各展其长”的儒家用人理念为据，指出新政一刀切可能导致“人才错置”、“国器蒙尘”的弊端。其忧国之心，溢于言表。
卢玦紧接着出列，声音同样恳切而深沉：
“陛下，臣附议王学士之言。陛下欲使才俊通达实务，其心至善。然实务之道，非仅亲历亲为。
《大学》云：‘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治国之道，本在庙堂，末在州县；本在定策，末在执行。
中枢之臣，贵在明道、知势、定策、选贤；州县之吏，贵在奉法、勤政、安民、理事。二者相辅相成，然其道不同，其器各异。”
他目光恳切地望向皇帝，言辞恳切：
“若强令中枢之器，尽行州县之职，恐非但无益于实务精进，反致中枢定策之能削弱，庙堂运筹之智蒙蔽。
试想，若朝中重臣皆需亲历州县琐碎，方得议政，则军国大计、礼乐兴革、外交邦交，岂非皆需缓行？此非历练，实为舍本逐末，恐致庙堂空虚，决策迟滞，动摇国本！臣非为个人计，实为陛下江山社稷忧。”
卢玦的辩驳，顺着王允明的话，进一步上升到动摇“国本”（庙堂决策能力）的高度。
他以儒家“本末”观为武器，强调中枢决策与地方执行的职能差异，指出让未来中枢人才都去经历地方执行环节，会削弱中枢的决策能力，导致“庙堂空虚，决策迟滞”，这才是真正的社稷之忧。
他更进一步，首指新政的潜在风险：
“山东郡望子弟于水患中之‘务实高效’，其心可嘉。然此‘高效’之基，在于其生于斯长于斯，深谙乡土民情，此乃‘地利’。
今若强令非其地、非其民之才俊，远赴陌生州县，纵有满腔赤诚，亦如盲人摸象，难窥全豹。 欲收山东之效，恐难如愿。更甚者，若因水土不服、举措失宜，激起民怨，酿成祸端，岂非有违陛下爱民之心、安邦之意？
此非历练，实为险途，恐伤陛下圣德，亦损朝廷威信！臣等一片赤诚，唯望陛下三思，此事还需另择良法，以成陛下宏图，保社稷无虞。”
二人的发言，完全站在“为陛下圣德”、“为朝廷威信”、“为社稷无虞”的角度。
点出了新政可能面临的“水土不服”风险，并强调这种风险可能导致民怨、祸端，最终损害皇帝声誉和朝廷威信！其忧国忧君之心，拳拳可见。
两人的辩驳，完全从国家治理体系、人才效能最大化、社稷长治久安等宏大“公心”角度出发，对新政的合理性、可行性和潜在风险进行了深刻剖析和有力质疑。
话里话外的架势，不是自己马上要因此被发配州县，而是对国事的深刻洞察和勇于首谏的担当。
殿内气氛骤然紧张。翰林学士陈肃略一皱眉，显然在思考如何应对这二人的回答。
谢道临依旧垂首侍立，仿佛周遭的唇枪舌剑与他无关。但王允明、卢玦这“忧国忧君”的激烈反驳，正是他期待己久的局面！
他们越是站在“公心”的高度，忧国忧民地反对新政，就越能清晰地暴露出新政对门阀核心利益的冲击。
“拳拳为陛下言。”不过是“我以为”的另一种说法，他们的每一句“为国分忧”，在门阀内部听来，都是“警世危言”。
这会让五姓都意识到，唯有团结一致，才能捍卫共同的利益。
这冠冕堂皇的“公心”反抗，正是谢道临所需的最佳催化剂。 它会让门阀的团结更具“正当性”，让他们的反抗更具“悲壮感”！
皇帝李景元端坐御座之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静静听完王允明和卢玦的慷慨陈词。
李景元清楚大唐的行政效率。他也不会指望，这一次小小的内朝能定下这项国策。
或是那日程静的劝谏，或是那日三教论会让李景元真的冷静了下来。如今的天子不在急躁，他缓缓开口：
“王卿、卢卿忧国忧君，其心可嘉，其言亦有其理。治国之道，千头万绪，用人选材，更非一蹴而就之事。尔等所言‘知人善任’、‘各展其长’、‘本末相济’，皆是金玉良言。”
“只是，水患之痛，地方之弊，亦非一日之寒。朕今日召诸卿议此，非为立时定策，颁行天下。 实乃以此水患为契机，与诸卿共思吏治之得失，探讨选材之良方。
‘不历州县，不拟台省’，此八字，仅为朕心中所虑之一端，抛砖引玉尔。”
“大唐立国百年，法度森严，三省六部，各司其职。凡涉国本之策，岂可轻率决断？ 此事体大，牵涉甚广，非一朝一夕可定。
朕意，着翰林院、吏部、中书省、门下省，会同弘文馆、国子监诸贤达，就此议深入研讨，广纳谏言，权衡利弊，详拟章程。务求集思广益，寻一稳妥可行之策，既能锤炼人才，通达下情，又不致人才错置，动摇国本。”
他最后看向谢相、裴相：“二相以为如何？”
他并未因王、卢的激烈反驳而动摇，反而将“新政”定位为“探讨”而非“定策”，并纳入了正规的三省六部议政程序。
这既尊重了制度，又避免了当场硬碰硬的冲突，更将压力分散到了整个官僚体系。他们只能躬身道：“陛下圣明！老臣附议！”
“好。此事便如此议。诸卿退下吧。”
延英殿的议事，在一种平和的气氛中结束。皇帝没有当场拍板，却也没有放弃他的想法。只是平淡的将这一轮攻势，从延英殿的一角放到了更宽阔的朝堂之上。